十六歲的言汐穿著金絲邊的白色絲綢外袍,腰間是一塊五片花瓣的梅花吊墜,似玉非玉,似冰非冰,在陽光下清透無比,沒有一絲雜質。吊墜的底下懸著一顆小鈴鐺,隨著步伐發出輕微的響聲,似乎是故意留下的蹤跡。
“姐姐,我們去玩捉迷藏好不好?”
“好呀!”
“我來躲,你來找我!”小言洲提拉起他衣擺,拔起小短腿就跑。
言汐比言洲大了整整十歲,別人家姐弟互毆的情況在他們身上完全行不通,因為小言洲根本打不過言汐的一根手指頭。于是這兩姐弟就直接跳過了對峙的環節,小言洲成了言汐的小跟班,或者說是言汐的小玩偶。
有著絕對年齡優勢的大長腿言汐悠閑地跟在后面,望著小短腿逐漸變小人影的方向喊道:
“你別跑那么快,等下摔成稀粥了!”
“哎喲!”
言汐可能覺得自己的嘴能許愿,一說一個準。
接著撲倒在地上的小玩偶回頭看了一眼,眼看著言汐就要追上來了,只好又爬起來拍著身上的泥土撒腿就跑。
……
從藍光中走出的言汐逐漸與千年前的光影融為一體,熟悉的宮殿與臉孔悄無聲息地剖開她心底唯一不敢觸碰的血肉。
“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就好了……”言汐想。
如果吞噬國土的烈焰從未點燃,滿目瘡痍的大地還原,如果一切陰差陽錯在未發生時就渙然冰釋,如果……
如果這千年里不為人知的深淵煎熬從未發生----
“可我……究竟忘了什么?”
言汐追隨著千年時光的背影,筋疲力盡地追上小言汐和小言洲的腳步,氣喘吁吁地回到那片記憶里早已模糊的后花園。
“我找到你啦!”小言汐把靠著桃樹癱坐在地上累到打滾的小言洲抱起來,讓他坐到樹枝上。
“我,我還沒,還沒躲呢!”
小言洲年紀尚小,等他從寢殿跑到桃園時早已經喘不過氣邁不動腿了。所以每次小言汐都很放心地讓他先跑,但總能在最靠近門口的那棵桃樹下找到他。
“你你你走太快了!我還沒長大呢!”
小言汐也坐到桃樹上與小言洲并肩坐著,兩姐弟的腳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晃著,像小狗尾巴。
“那是你長得太慢了,你看這棵桃樹,都已經是滿園中最壯的一棵了,可你還是小不點。”
小言洲不服氣地抬頭看,這桃樹不但長得壯,而且開花的時候枝丫還伸出墻外,在外面的茵茵綠地鋪上一張粉紅色的地毯。
“真是一棵花枝招展的爛桃花。”
“咦,誰教你的?”
“不是嗎?姐姐你看看它,一定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桃花!”說著十分嫌棄地用手掌拍了拍樹干。
可沒什么力氣的小言洲卻把這桃樹拍得抖了抖,差點把他晃了下去。
“這么嘚瑟還脾氣那么大,以后一定是個大麻煩!”說完就張開雙臂,要小言汐把他抱下去。
小言汐自己跳下來,把小言洲結結實實抱在懷里,“這不是上次母親責備你的話嘛?”
“姐姐你不知道嗎,母親那是夸我呢!”小言洲小被言汐抱得穩穩當當的,于是他也十分放心地拿小手去戳言汐的臉。
“是是是,小稀粥說的對!”
千年后的言汐在五步之外端詳著這個場景,絞痛的內心和沸騰的血液把她的腦海沖撞的頭昏眼花。
“我在做夢,”言汐喃喃道,“掉進深淵的夢……”
就是那個一失足便會萬劫不復,永遠也醒不來的夢。
小言汐的身體從言汐虛空的身體穿過,忽然小言汐像是感覺到什么似的突然回頭----
他們身后的桃樹迅速衰老,如同瞬間被病魔吞噬的老人,連樹干都在快速腐朽。
“這是怎么啦?”
兩個言汐的嗓音穿越時間的長河,離奇重合。
“姐姐!它怎么啦怎么會這樣?”
剛被抱起的小言洲掙扎著跳下小言汐的手臂,沖向樹干,用手指輕輕觸摸干老的樹皮,可他越是靠近,樹皮脫落得越快。
他皺著眉頭只好又退出一步之外,捏著小拳頭盯著那些脫落的樹皮。
接著,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跑向正在花園里修理雜草的花匠于長春,把他拉到樹下,“于伯伯你快看看爛桃花這是怎么了快救救它!”
于長春沒有靠近那棵桃樹,而是就地蹲下對小言洲道,“它病了,該走了。”
言洲鼓著圓圓的臉蛋插著腰大聲地質問,“為什么你沒有好好照顧爛桃花!為什么滿園的桃花都沒有事,為什么偏偏就是爛桃花病了?你為什么要讓他病?”
“樹和人都一樣,會生病,會老去,有一天也會死去,這是天道使然,人是無能為力的。”
“那為什么別人都沒事,他就病了!”言洲生氣地跺著腳,用力甩著手臂,大聲地吼著。
于長春牽著他的手走到樹下,指著桃樹樹杈,上面是言洲和言汐兩兄弟常常坐在上面留下的痕跡,“因為他累了,他總要抱著兩位殿下,陪你們玩耍,所以他要把自己藏起來,好好休息了。”
言洲掙開花匠的手,聲音里帶著些沙啞,不依不饒地央求著,“于伯伯你一定要治好爛桃花,不管用什么辦法都一定要治好他,不然祖父一定會很傷心很傷心。”
花匠摸著他的腦袋,輕聲問,“你想要用什么方法治他?”
言洲哪里懂什么方法,他嘴巴高高地撅著,眼睛里藏著幾根紅血絲,無聲地與于長春對峙了片刻。
片刻后,他先是內疚地跟花匠道了歉,然后無助地跑向小言汐的懷里,“姐姐我們去找祖父好不好?”
“好,這就去。”小言汐把他抱起來,向花匠點了點頭,往桃園深處走去。
那是祖父和祖母居住的地方。
……
言汐愣在原地,她從來沒有如此痛苦地茫然過,所有的感官都陷入混沌的恍惚中,仿佛這世間所有尖銳無情的現實都只針對她一人。
“爛桃花……”
許久,她發麻的知覺才漸漸恢復,顫抖地嘴唇和眼光才緩緩落到那棵死氣沉沉的桃樹上。
----“蘇姚是純正的桃花,本就是生活在凡間的桃花精,在人們的飯香味中修煉而出,但他入妖后還沒來得及嘗些人間美食,便被瑣事纏身……”
“那便是蘇姚嗎……那他如何能活下來?為什么我都不記得,為什么……”
一陣風吹來,漫天飄落的桃花稀稀落落地從言汐眼前逗留而過,又不斷有新的陣陣香味她身后徐徐走來。
她鬼使神差地邁開腳,朝著那似乎是一種早已注定的、向她冥冥招手的力量走去。
……
“祖父,爛桃花病了。”一看見祖父,小言洲便一路小跑著朝祖父懷里撲去。
“嗯,祖父知道。”
“那祖父,爛桃花為什么會生病?”
小言洲的耳朵被祖父兩只手拎起來,疼得他臉都憋紅了,但又沒辦法掙脫。
“嘿嘿這么小就會罵人了,以后可怎么得了?讓祖父想想,因為你們兩只都長大了,當然也越來越厲害,他承受不住你們了。所以啊,你們得先把自己藏起來。”
“那祖父就是可以救爛桃花咯!太棒了!祖父祖父,怎么藏啊?”
小言汐到祖母身旁坐下,問道,“祖母笑得這么開心,那祖母也知道辦法對不對?”
每次言汐到時,祖母總是在織著東西。那些線團由祖父牽著,再一點一點地傳到祖母手里,穿過她手上的棒針,變成各種各樣的東西。
這些毛線與平常的線團不一樣,是發著光的,五光十色的。
“汐汐長大了,聰明了,”祖母嘴上說著,但手上的針線沒有停過,“但是你看,祖母一直不說話,你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祖母不想告訴我們嗎?”
“嗯,汐汐很聰明,汐汐早就看出來了。”
“所以呢?”
……
言汐瞳孔漸漸張大,久久地站在十步開外,凝視著那兩張蒼老的面孔。仿佛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她全部意識,將她封印千年的愧疚和悔恨呼一下全部拽回!
“對不起……”她無意識呢喃著,“對不起……”
突然,遠方的祖父似乎是聽到了她的呢喃,感受她的失神一般,突然提高嗓音,嚴肅道:“汐汐,你要聽清楚!”
“我聽……我聽。”言汐下意識就擦干了臉上橫流的眼淚,往前走進幾步,壓抑著噴薄而出的哭泣。
----織著毛線的祖母抬起頭,目光穿過千年后的言汐,落到她身后的陰影里,一字一句道來。
“所以,既然你都看出來了祖母不想說,你為什么還要問祖母呢,這不是為難祖母嗎?”
兩個言汐先是同時愣了一下,小言汐自顧自地搖著頭玩起了毛線,轉頭就把這句話忘記。
而千年后的言汐眼淚戛然而止,似乎明白了祖母的言外之意,又似乎不太明白。她很想再問清楚祖母的是什么意思,但她看到祖母明顯不打算解釋的神情,便又把疑問咽了回去。
直到她把疑問咽回了肚子,才明白祖母教會了她什么。
“原來……你們都知道的嗎?”
祖父輕笑著點點頭:“汐汐真的長大了,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那一瞬間,祖父臉上那副鎮定自若的神情讓言汐腦海中陡然閃現出一絲光亮,她甚至懷疑祖父能聽到她的回答一般。
可她的念頭一出,祖父便從旁邊裝毛線的籃子里拿出一個灰黑色的令牌和一根淺藍色簪子,“祖父給你們準備了禮物。”
----原來這簪子是這么來的。
小言洲毫不猶豫拿起了那塊令牌,上面只刻了一個字----心,把他掛在了自己的腰帶上,“我要這個,簪子給姐姐。”
祖父指了指小言洲腰間令牌上的字,對小言汐道,“汐汐,替稀粥記住這個字。”
小言汐點點頭,拿起那根簪子,上面什么花紋都沒有,只是像一根淡綠色的樹枝,“怎么什么圖案都沒有?”
“越是純粹,就越難。”毛線在祖母手上變成了一只黑色的小貓,接著她放下針線,把發簪插在小言汐頭上。
祖父把小言洲打橫抱起,像搖搖籃一般左右晃著,“汐汐啊,過幾天祖父帶你出去一趟,你這兩天別跑到宮外去玩。”
“去哪里,我也能去嗎?”小言洲道。
“去很遠的地方。稀粥還小,等你長大了你會自己去的,這次祖父先帶姐姐過去。”
“那,”祖母又重新拿起了毛線,但她的動作變得很慢很慢,像是舍不得織一樣,“今晚,就讓孩子們都到這里吃晚飯吧。”
“是。”剛打完水回來的洪秀姐立刻應道。
……
言汐一言不發地盯著那個千年前的自己、祖母手里不斷編織的毛線,漸行漸遠的祖父和小言洲的嗓音,它們如同飄渺的秋風,把溫暖吹走,把寒冷帶來。
她心底一道驚恐而怯懦的聲音無來由地猝然沖出喉嚨,正迅速蔓延至她身體的每一寸寒涼的角落----
“這是一切變故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