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寒冬似乎存心和人作對總也過不去, 晴了幾天盛京城又被大雪覆蓋,晶瑩的雪花洋洋灑灑墜落屋頂、樹梢、長街,落在行人或寬或窄的肩頭。
柱國大將軍府, 明光院,內室。
一副藥貼過去,池蘅趴在床上嘴里叫苦不迭:“嗷!疼疼疼阿娘!你輕點!”
小將軍當著府里下人逞能,回屋現了原形,池夫人沒好氣瞪她:“疼是為了讓你長記性,人不大,毛病不少, 見天趴梯子蹲墻角,也就清和慣著你, 沒事瞎逞什么威風?”
“我這不是想她嘛!”池蘅垂頭喪氣半晌不吱聲, 疼也不吱聲, 臉埋在軟枕老老實實不動彈像條沒精神的咸魚。
池夫人沒再打擊她,動作放輕,貼好藥, 她小覷著女兒纖嫩嫩的后腰:“這幾天你就消停消停。”
“知道了……”她蔫蔫地, 聲音發悶。
“你怎么了?”
池蘅臉從軟枕抬起來:“婉婉還在生我的氣。”
池夫人知道她初陷情網正值興奮熱切不可掙脫的時候, 心有所愛隔著一道墻無法相見, 想想滋味的確不好受。
她心疼女兒, 也理解阿蘅的犯傻, 聲音不自覺柔和:“那你想想怎么能讓她消氣。”
小將軍凝眉沉吟, 很快拍板:“我要和她寫信!”
見字如面,筆墨傳情,豈不浪漫?
她說要寫信,丫鬟遞來文房四寶, 池蘅趴在床榻手里捏著筆桿子,想到哪寫到哪,一氣呵成。
等落筆才發現自己話真多。
滿滿當當十幾頁紙,生是把這幾日憋出的相思淋漓盡致撒給未婚妻看。
卯時二刻,沈家,繡春院。
隔壁的小將軍從梯子栽下去傷了腰沒法再親力親為洗手做羹湯,今晚沒人再來偷偷摸摸送食盒。清和想笑,又有兩分淡淡的心疼和不能自控的失落。
習慣是一種可怕的力量,能讓人沉溺歡喜,也能讓人自高處拋下。
她心中唏噓感嘆,平靜進食。
飯桌擺放三菜一湯,裝菜的碟子不大,七八歲小孩巴掌大,吃到六分飽她停下筷子。
柳琴端著清茶送上前。
簡單漱口后,她怔忪片刻,袖口摸出一張藥方:“送到池家池夫人手上。”
“是。”
柳瑟帶著藥方前往隔壁,一去一回腳程很快,不僅送出藥方,還帶回小將軍寫給小姐的信。
厚厚一沓,也不知那人怎么來的那么多話。
清和接過書信心情明顯輕松許多,眉梢洋溢矜持的喜色,蓮步輕移前往書房看信。
書房的門關好,她一個人坐在梨花木椅,坐在椅子不到片時起身走向一側的軟榻。
雪襪踩在松軟溫暖的羊毛毯,她斜倚小榻,尋了舒服的姿勢躺好,身子軟綿綿的,仗著腰身軟,私底下慵懶地和貓兒一般。
腳趾蜷縮,褪去一貫的端莊冷靜,眼睛噙笑,毫不掩飾對這封信的期待。
仿佛看信是件不可多得的美事,要用最放松的心情迎接某人沉甸甸的惦念。
信封拆開,她彎眉看去,耳邊恍若有只長了貓嘴的小將軍生動鮮活地沖她喵喵,有點吵人,絮絮叨叨,還有點可愛。
流水賬似的行文詼諧幽默地說著家長里短,話鋒一轉竟在感謝她的喜歡:
“……哎呀婉婉,我何德何能配得你的喜歡,你是何時曉得我對你的心意?我以前還擔心你對我不是那樣的意思,這下好了,夢想成真。
“這幾天我總是夢見你,婉婉,你對我真好,你打開了我七情六欲的閥門,帶我進入奇妙陌生的斑斕天地,我喜歡這樣,你呢?
“婉婉,我會努力配得你閃閃發光的愛意,我想到你愛慕我,心就不是自己的了,我的心無時無刻不想飛過那堵墻去到你面前,去到你夢里。
“我現在既快活又愁苦,你不理我,你合該不理我,是我做錯了事,但往事應是翻篇了罷?我被你這折磨地好慘,你給我的驚喜越多,冷著我的日子我就越難熬,我大概明了你的用意。
“清和姐姐,你永遠是我敬重的清和姐姐,可我現在喊你‘姐姐’卻有素日沒有的親昵,婉婉,我祈求上蒼能和你永遠保留這份親昵,愿我們親密無間。”
“親密無間……”清和遠山眉笑得溫溫軟軟,到底是開了竅,說起話來都不一樣。
她幾乎能想象出阿池寫這封信時是怎樣美滋滋地捏著筆桿在她面前暢所欲言。
她在用行動為她敞開心門,把火熱直白的心掏出來給她看。
阿池就是這樣,一旦想通了,明白了,從不懼怕給她看。
坦坦蕩蕩。
帶著一股子熱忱沖勁。
沖鋒陷陣,擊潰了她的心,讓人心甘情愿為她喜為她憂,為她惱,為她喜極而泣。
“……還有啊,多謝姐姐心軟,姐姐的心怎么可以這樣軟?我都不好意思了,想天天為姐姐洗手做羹湯,為姐姐當牛做馬。
“我當真沒故意違反約定私自見你,我是站在自家門院墻邊看風景,你我這般,當算作‘偶遇’罷!可惜,天妒英才,我還是從梯子上掉下來了。
“摔得好疼,你應是聽見了,可憐本小將軍還想嘴硬,結果腰傷不饒人。
“大抵是我近日太過得意老天都看不下去,誰讓我有姐姐呢,我有姐姐,便如貓兒有了魚,魚兒有了水,水生萬物衍化春夏秋冬四季之別,若我如馳騁千里之野馬,姐姐當如勒馬之韁繩,你把我的心拴住了。”
清和噗嗤笑倒在軟榻。
“真是貧嘴,誰要做韁繩?”
她微瞇眼,笑意閃閃發亮,自言自語:“難道我便做不成馭馬之人?”
若她身強體健,定要將阿池這匹馬累壞了。
誰讓她早早偷去她的心?
她懷著一種莫名的不服繼續往下看。
“……年少豈能腰不行?我會好好養傷,以后姐姐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管夠!池蘅巴不得為姐姐紓解一輩子!”
她豪氣萬丈,清和以書信遮面,氣息紊亂,緩了好一會方恢復過來。
她伸手扯了錦被蓋在胸前,脖頸一片粉紅。
“這便是年少情動么?比脫韁縱馬狂奔還刺激。我卻不知姐姐是苦是樂,你是在哭我傷你的心,還是行歡滋味當真磨人,許是兩者都有罷。
“姐姐,你甚美,我寫到這里想起你的美,下腹生熱,遑論那日擊撞之狼狽?你看不見我的狼狽,但我想芳草萋萋,春雨酣暢,都不及我被你勾動之熱烈……
“怪乎爹娘愛纏膩在一處。窺之一角,我心神往。愿有朝一日與姐姐比翼齊飛。”
清和側身觀看,看到這一頁遲遲未曾往下翻動。
她確有借歡事哭一哭的打算,沒想到阿池在那樣的境況竟也察覺出來。
寫信的阿池比面對面的阿池膽子委實大了不少,她享受這份露骨坦誠,看得津津有味,目光定格在“芳草萋萋,春雨酣暢”,滿意地勾起唇角。
她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相愛只是兩個人走在一條路的開端,從前是她在追尋阿池,如今阿池肯停下來牽著她的手。
她心跳失衡,指腹柔柔拂過沾染墨香的桃花箋。
起初愛慕一個人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想藏又不想藏,她早就過了沖動的階段,是以看著沖動的阿池字字真切地將心剖開給她,如火一般熱烈。
這樣的阿池,在情場橫沖直撞,去到戰場,亦會勇往直前。池小將軍驍勇善戰,不僅善兵戰,更擅情戰。
筆墨留香,在姑娘家心里攻城略地,說她實心眼,她開了竅又無師自通。
“……說到‘宮中行走’,我無比厭惡,每每想起總生惡寒,假期即至,想到不久又要入宮當值,煩不勝煩,世上怎有如此荒唐事?如此荒唐人?常人便已驚異,況乎君王?”
寫到這她言辭極盡激烈,清和斂去羞態沉眉冷看。
“昏君矣!青書史冊,帝王萬民之表率,淫亂后宮者,非旁人。賊從自家起,禍從內墻生,非我不敬君王,但以小窺大,長此以往這天下遲早要完!無道之昏君,逼人做‘奸夫’,惡矣!”
小將軍氣得不行,字跡到這都潦草暴躁許多。
“……果真腦殼有疾,腦殼無疾行不出此事,為做長久計,貴妃姐姐提出‘假孕’之計,你說我怎么好答應?
“我不答應,爹爹先不許,事關重大,這天下終究是趙氏皇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提前說之于你,好姐姐千萬別再氣我。
“事不由己,終究是我太弱小。待我加冠禮,必要求爹爹慫恿言官,本小將軍如此能干,年滿十八不宜在深宮行走,這破行走,誰稀罕誰要去罷!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不明還好,一旦明了,滿眼糟污。每逢想到這‘行走’,我總想說句:什么玩意?狗東西,氣煞我也!
“然氣也氣,我也想做出一番成就來。不做行走,我就去軍營,隨便給我個小兵也行,我不挑。
“半月前我入爹爹書房,無意窺見一些天下勢,料想邊疆這幾年不會太平,諸國野心勃勃總想蠶食我朝大好國土,蠻人無禮,以欺凌我運國婦孺為榮。
“天殺的,我若為兵為將,去戰場歷練一番,見見鮮血,積攢軍功。人生在世,總要腰桿子硬才能在諸事上無往不利。
“我仗著將軍府還能威風多久?屈居于人,不啻于啞巴吃黃連。加冠禮后我為成人,哪能再在這盛京與一眾紈绔子逞兇斗勇?
“世事教人看清眼前路,無奈與憋屈催促著人前進。我期待戰事起的那天。戰事雖起,黎民受難,然虎狼不除,終歸是禍。
“一時之痛強過世世代代之痛,運朝有鎮國大將軍、柱國大將軍,可你看這十幾年滿朝文武除卻你爹我爹,有幾個拿得出手的武將?
“老一輩的日漸衰頹,年輕一代的半數在富貴腐蝕的歡樂窩萎靡不振,自吹自擂。半數未經風雨摧殘,新如雛鷹。
“陛下重文輕武一心攏權,我大哥二哥自然乃世上英武好男兒,然英雄無用武之地,寂寞如雪。
“陛下老了,雄心不復,太子我曾見過幾面,膽小怕事繡花枕頭矣。他若繼位,恐我運朝往后唯有與人求和之份。大運萬里江山看似錦繡繁華,實則隱患重重。這些話憋在我心里甚久,無人可訴……
“可笑邊關將士連年守衛門戶,有家不得歸。萬里之外帝都君臣暗里你爭我奪,刀光劍影。君王無容人之量,臣子何不能反?君明臣賢,君惡臣難。我算是被陛下惡心透了……”
頁末毛筆簡單勾出一個哭臉一個怒臉,清和嚴肅的表情被她打破。
山河錦繡,暗瘡早生,除之必要流血。
她慶幸阿池有此覺悟,慶幸她沒在安樂無憂里迷失膽魄心氣。
看來起先蒙在鼓里被迫與貴妃‘勾搭成奸’委實在她心里留下不小的陰影。
只是‘假孕’……
陛下想以血脈子嗣一舉破壞兩府榮辱與共的局面,徹底鏟除池家,摧毀池家世世代代用鮮血鑄就的榮耀,不僅要殺心,更要誅心。可見對柱國將軍府恨意入骨以至瘋魔。
貴妃娘娘以‘假孕’安穩帝心,料想‘假孕’之后還會有‘滑胎’一說。
讓陛下眼睜睜看著毒計破滅,這也是在‘誅心’。
君王與重臣的廝殺只會愈演愈烈,不會因任何一方的心慈手軟留情。
誰先穩不住,誰就先失贏面,此乃攻心之戰。
池家鐵心要反,沈家呢?
“……但愿諸般變數不會影響你我婚事。我眼瞅要十八,姐姐立春也滿二十,你我婚事乃陛下金口玉言,皇室強硬插手重臣聯姻之事,哪日成婚也需宮里頒布旨意,麻煩至極。
“我又要說權勢二字,權勢壓死人。陛下顯眼不愿兩府結親,當初定下三年后舉辦婚宴,距蘭羨之身死比武招親之日已過三年零三月,一拖再拖,我看他還能怎么拖?
“大不了我去哭一哭,說我想媳婦,想早點在溫柔鄉殺它個七進七出,豁出臉皮也要羞一羞陛下。
“唉,我豁出臉皮無妨,怕就怕陛下腦袋有包,他到底是一國之君,若存心不要臉,瘋起來我也沒轍。
“不僅我沒轍,兩府又怎能因陛下拖延婚期而反,名不正言不順,說出去滑天下之大稽,史書上都得由后人嘲笑。這都什么事?
“我是真想娶姐姐入家門,孤枕寒衾,姐姐被窩睡起來遠沒我暖和,睡被窩不如睡我,我非常好睡,誰試誰知道。
“家國大事閱后即焚,至于我的‘污言穢語’,姐姐自行處置。
“——婉婉的阿池,留。”
十幾張書信看下來,清和屈指彈在書信一角,笑:“你還知道是‘污言穢語’啊。長大了了不起?看把你得意的。”
她雖心疼那一頁頁的肺腑之言,卻知馬虎不得。
白紙黑字焚成灰,余下幾頁兒女情長的私房話,她沒有回信,也不想回信。
她辛苦追逐一人,如今阿池初窺情愛,她想嘗嘗被偏愛的滋味。
不是出于對青梅的偏愛,而是真正的她心眼認定的未婚妻,是能在溫柔鄉里一起殺個七進七出的親密關系。
不過七進七出對她而言甚難。
單想想,命都要鬧沒了。
溫溫婉婉的沈姑娘一點都不嫌棄心尖人話糙,話糙心細,蠻好的,很新奇。
她喜歡阿池手持唐刀的年少沉穩,也喜歡她毛毛躁躁隱晦賣弄。
如此甚好。
……
且說池蘅寫完給未婚妻的十幾頁長信,嘿嘿笑得合不攏嘴,她寫得痛快,存心把話說得糙,像是為了表明自己有多成熟。
有著這個年紀的不服輸和較真。
她與貴妃姐姐逢場作戲期間蒙受教導,雖是假的,也確實長了點見識。
又與婉婉隔衣撞腰行隱秘之歡,說起來還是先被動后主動,她得扳回一局。
況且這樣說話有這樣的妙處。
極為舒爽。
尤其試想婉婉看到信后的反應,她迫不及待地想把信送出去。
沒等她交代極為妥帖的心腹送信,柳琴送治腰傷的方子來。
柳瑟乃婉婉信得過的人,信交給她,看著她翻過高墻,池蘅這才喜滋滋地捧著藥方來來回回看。
婉婉心里還是想著她的。
見字如面。
她看著那筆大氣端麗的字跡,心窩不住發暖。
半個時辰后柳琴送來兩瓶傷藥,一瓶內服,一瓶外敷。
按理說拿到傷藥她本該欣喜,她也確實欣喜,喜了沒一盞茶功夫摸著下巴胡思亂想。
她寫的信不會把婉婉葷到罷?
嘖!
她也說了好多正經話好嘛!
沈清和是怎樣的人,認識她的人嘴里有著不同答案,但千萬種答案里總有相同的一點。
聰敏。
才智超群的婉婉做青梅、做姐姐時小將軍毫無壓力,可眼下不僅是青梅,不僅是姐姐。
是故她要和她談情也要和她講論家國大事,多多少少存了賣弄心思。
她想告訴她,她也心懷家國,是當仁不讓鐵骨錚錚的將門女,與盛京那些吃飽混天黑的世家紈绔斷斷不同。
遲早有一日她會發光發熱站在受人敬仰的位置。
她會努力配上她的好。
喜歡一個人,尤其最初那段日子,恨不得孔雀開屏讓心上人多看看她正面的好。
池蘅腰疼,回房趴在床榻。
貓兒縱身一躍跳到她脊背蜷著身子打算睡大覺,小將軍‘嘿’了一聲:“你倒會找地方?”
恰是此時,窗外一只貓兒跳進花池對著門窗喵喵亂叫,倏爾背上的貓兒后腿一蹬急急跑出門,池蘅訓貓訓了一半,眨眼貓跑了。
仔細聽了聽,跑來拐她家貓的像是隔壁婉婉養的那只。
她心情頓時復雜。
貓都有母貓陪。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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