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琴柳瑟攙扶自家小姐從馬車下來。
太后六十壽誕, 舉國歡慶。沒人敢一身素白地往她老人家面前站,因喜慶的日子太后尤為厭惡沒有生機的純白。
池蘅細細瞧著清和姐姐今日的打扮——芙蓉色裙衫,衣襟、袖口點綴桃花云霧, 金簪挽發, 絲絳束腰,腰身纖細, 雪膚烏發。
羸弱的氣質藏在一眼可見的嶙峋風骨,眼波輕轉, 恰如桃花細雨繽紛灑落,端的是明艷俏麗, 柔美多情。
她在看清和, 清和也在心底贊嘆她。
小將軍別的不說,光這張臉就充得起池家滿門的門面,僅僅站在那,一句話不說, 清清澈澈的眸子輕而易舉勾了人的心。
她今日倒沒穿緋色衣袍, 改了一身水藍色團錦繡花衫,胸前繡著優雅綻放的薔薇,再夸張的顏色她都壓得住, 再簡單的樣式都能穿出貴氣和少年人蓬勃的朝氣。
宮門口人來人往, 各家貴女隨爹娘入宮, 眼神不自覺被身姿秀挺的‘少年郎’吸引。
清和生出淡淡醋意,美眸輕瞥,不動聲色逼退閑雜人等從眼眶溢出來的驚艷垂涎。
不過長了一歲,阿池確實長得撓人心坎,奪人眼目。
那份稚氣正一點點在她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將門融在血液的堅定與這副色相生來為她帶來的張揚。
不笑還好, 一笑,怪誘人的。
乍看像是在憋壞,仔細看卻能發現她眼神澄明,介于小壞與正氣的矛盾氣韻,甚是迷人。
定力稍微差點,很容易陷在那雙笑眼不可自拔。
終究是長大了些。
懂的多了,小腦瓜開了三分竅,對氣質的拿捏有了以前沒有的精準。
世家貴女偷瞧池蘅,紛紛與母親小聲打聽這是哪家兒郎,怎生得如此出挑。
年輕的郎君們被馬車里走出來的少女奪去心神,池蘅身子擋去礙眼的窺探,擋到一半想到她才是婉婉訂過婚的‘未婚夫’,當即明目張膽挨個瞪回去,眉峰清凜,帶著挑釁警告的意味。
識趣的畏懼她盛京小霸王的威名不敢冒犯,成年的男子們慢半拍想起池三公子的身份,尤其記起池沈兩家已經訂婚,匆匆別開臉,不敢再看。
名花有主,人生憾事。
只是這沈家姑娘和傳聞里形容的判若兩人。
傳聞里沈家嫡女是不折不扣的病秧子,走幾步路都要氣喘吁吁,空有美貌,生不了孩子,常年靠藥吊著一口氣,不知廉恥,十六歲便與人鄰家竹馬私奔……
種種形容,除了那句‘美貌’,親眼見到本人,好像沒一句是真。
沈姑娘常年悶在后院,少有出來行走的時候,多少人是被流言嚇得歇了提親的心思,此刻回想,悔得腸子泛青。
聞名不如見面,一面之緣可窺少女卓然風骨,又怎會如外人口中惡意毀謗的不堪?
“看什么看?再看也不是你們的……”池蘅嘴里嘀咕,而后笑著去摸未婚妻細瘦的手腕:“姐姐,冷不冷?”
沈老夫人咳嗽兩聲,被丫鬟攙扶著走來。
清和眉眼不動,嘴上喊了聲“祖母”,不熱情,也不冷淡。
池蘅收回手,恭敬俯身:“見過祖母。”
老夫人笑逐顏開,對準孫女婿比對嫡親孫女還親熱。
先前曉得池蘅歇在【繡春別苑】,她在屋子里氣了兩天,氣過之后篤定是孫女勾著人不求上進。
唯恐好好的少年郎成了為色所迷、荒廢本事的人,此刻見了池蘅她不免耐性提醒:“好男兒志在四方,阿蘅,你以后是要做大將軍的人,莫要陷在溫柔鄉迷失心志。”
池蘅訕訕,小聲道:“哪來的溫柔鄉?”
她小覷姐姐一眼,但見她面容波瀾不驚,心里忽然起了疼惜之意——沈家祖孫關系還真沒好到哪兒去,老夫人重男輕女,偏心偏得太過。
一家子骨肉,何必拿刀尖沖著親孫女?
不怪姐姐訂婚后第一件事就是搬出府。
在那樣的家里,不說養病,再壓抑出其他心病都是極可能的。
開心最重要。
有幾個人肯要姐姐開心?
不添堵算好的了。
大庭廣眾之地沈老夫人不好明說孫女生性浪蕩、拐著未婚夫不學好,冷冷淡淡囑咐道:“太后壽宴,清和,你給我安分些。”
拉拉扯扯,像什么話!還沒嫁過去呢!
清和無可無不可地輕闔眼皮,看不出是敷衍還是懶得敷衍。
和她那娘一個樣!
沈老夫人再次想起那個吃軟不吃硬的兒媳,氣得嘴唇哆嗦。
沈大將軍一聲不吭攙扶親娘走到幾步外,老夫人還想再說兩句,扭頭見他冷寒不近人情的面孔,一時惴惴,不敢開口。
她這個兒子……
多年起就和她離心,全是那女人害的!
“姐姐。”池蘅輕晃她衣袖,好一副哄人的輕軟低柔口吻,附耳輕語:“祖母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聽,我只聽你的。”
清和眉眼頓彎,眼底的涼薄郁色被她溫柔驅散,立時莞爾:“我哪有那么脆弱?”
池蘅不好再膩在她身邊,不情不愿牽著繩索回到爹娘身邊。
沈清和面不改色站在沈大將軍身后,與沈清宴一左一右邁入宮門。
這是阿姐出府后沈清宴第一次見她。
姐弟相見,形同陌路,著實使人唏噓。
他一直都知道阿姐的心沒有看起來那么軟,甚至可以說她才更像爹爹的女兒,不觸犯底線還好,一旦觸犯底線,能給你的唯有冷情、漠視。
又或現下一樣,面上沖你溫溫柔柔笑,心里實則沒有你。
阿姐的底線,一為至親,二為摯愛。
前者皆被阿娘毀了。
幾日前他去謝家看望阿娘,阿娘瘋瘋癲癲有時連他都不認識。
沈清宴鼻子發酸,強忍著不掉下淚來。
普天同慶的日子他若掉淚,指不定旁人怎么說。
他細膩的心事清和哪能看不見?
宮道冗長,她眸心飄過一縷霜。
若愧疚能使死人活過來,她為何不能大大方方選擇原諒?
可阿娘沒了,阿娘永遠守著孤寂埋入黃土。
愧疚不能使人活過來。
謝折枝毀了她的家,她的寶貝兒子痛一痛算得了什么?
他好歹有娘疼。
身無分文的乞丐去可憐街頭落魄的權貴,不覺得可笑嗎?
沈清和眉眼譏諷,按下心底竄上來的煩躁。
“別看了。”池夫人輕拍女兒手背,拿眼神示意這是皇宮,不是自家后院。
池蘅嘆口氣:總覺得姐姐不開心。
……
金殿,各朝臣攜家眷按座次入席。
池沈兩家席位面對面,中間隔著兩丈遠。
池蘅在低矮紅木幾案前坐好,抬頭看到清和眸子噙笑,她忍不住咧唇,朝她眨眨眼。
壽宴乃皇室與朝臣同樂,沒以往那般講究,大臣們交頭接耳說話,貴女們也好借此機會打量盛京出色的少年郎,少年郎們則被美色迷了眼,好在還記著刻在教養里的矜持。
她輕嗤:什么矜持,一群假正經,全都饞她家婉婉的身子!
……
壽宴開始,笙歌曼舞,坐在上位的趙潛不時與太后敬酒,氛圍大好。
池蘅沒興趣看舞姬扭動腰肢,只在眾人都要舉杯共飲時端起小桌上的酒杯。
壽宴亦是宮宴,好酒好菜少不了,十八般珍饈挨個上滿,她淺嘗兩口桂花醋魚,閑來無事看著對面。
端莊俏麗的沈家嫡女玉手輕抬朝坐在陛下左側的妖媚女子舉杯。
貴妃娘娘唇角勾起一抹玩味,不在意一旁皇后冷沉的臉色,不在意殿上那位沈姑娘對她暗存戒心。
美人柔弱無骨斜倚在大運朝身份最尊貴的男人懷里,低聲曼笑,不知在說何事,惹得趙潛流露喜色。
“愛妃還記得今日要做何事?”
“妾不敢忘……”
她一開口,萬種風情被喚醒,是被春風額外厚愛的美人。
趙潛是男人,可他并非正常男人,龍床之上對著其他后妃能硬起來的物什,對著真正的美人軟趴趴威風不起來。
若非如此,哪舍得暴殄天物放著活色生香的美人不寵幸?
但他又偏寵這害他立不起來的女人。
有這樣的美人在身邊,即便做不了翻云覆雨之事,也夠體面。
他輕拍貴妃柔滑的手背,方才還柔弱無骨的女人翻臉無情,抽回手,興味十足地托腮欣賞池家俊俏乖巧的小將軍。
觀她如此,趙潛好脾氣地笑笑沒惱。
他喜歡貴妃對著他蹬鼻子上臉,也喜歡她明目張膽對外人勾勾搭搭。
曾經不是沒隱晦提過可以將看上眼的男人帶回寢宮隨便怎么廝混,只要讓他在旁看著就好。
這大概是帝王怪異、不為人道的性癖。
僅說說而已,惱得貴妃冷落他大半年。
還是他伏低做小才換回愛妃展顏。
同時被兩個風格迥異的美人注視,池蘅險些被果核卡到喉嚨,一頓輕咳,小臉泛紅。
坐在上位的貴妃娘娘笑容妖艷,眼里升起濃濃興味。
跽坐桌前的少女眼睫低垂,纖纖玉指手握三寸長的銀質小刀,斯文秀氣地往炙烤鮮美的鹿腿切下一刀。
肉片削得薄薄的,淋好酸甜的果醬入口。
咀嚼咽下,抬眸似笑非笑彎了唇。
池蘅被她笑得毛毛的,不知哪兒得罪了她。
“池家幼子何在?”
太后一句話,金殿安靜下來。
頂著無數交錯的目光,池蘅急忙放下酒杯,唇角殘漬來不及擦,連忙起身:“池蘅拜見太后,太后萬福金安!”
秋太后一把年紀還沒有老眼昏花,早聽侍女說池家三郎生得面若好女,今日一見,隔著九重玉階池家幼子身姿著實令人賞心悅目——若非此子已有未婚妻,招來做駙馬甚好。
“抬起頭來。”
池蘅擦凈嘴角:“是,太后娘娘。”
“好個絕色的兒郎。”秋太后笑道:“今日哀家壽辰,你的虎呢?予我們見識見識。”
宮廷馴獸師攥著繩索帶白白胖胖的老虎進殿,好不容易見到小主人,【飛雪】急得掙脫馴獸師粗野的束縛,朝池蘅撲去!
趙潛眼睛微瞇。
池衍淡然撫須。
盛京城誰不曉得池三公子養有一只虎崽,虎崽經過幾個月成長已有半大成年虎的身量,威風凜凜。
膽子小的朝臣子女駭得低呼一聲,便見池蘅腳下不穩被白虎按倒在地。
留意到飛雪身上有被鞭笞的痕跡,她目色微凝,面上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孽畜!又在胡鬧!”
小白虎不理睬人,池英、池艾連忙上前扶起幼弟:“阿蘅,你沒事罷?”
“無妨。”
任誰都看得出三公子故作逞強。
不過這也實在沒什么好取笑的,這虎看著生猛,養不熟才符合常理。
高高在上的陛下樂見少年郎受挫丟臉,笑道:“今日母后生辰,池蘅,拿出你的本事給諸位瞧瞧,也好給朕和太后見識見識你的馴獸之能。”
池蘅撓撓頭:“蒙陛下高看,哪有什么訓虎之能,無非是拳頭比別人硬罷了。”
池三公子昔日降虎,除了那聲“孽畜,爾敢”,最具有沖擊性的便是迎頭暴揍的一拳。
趙潛自負,私心里也不信他年紀輕輕真有高祖的天威能耐,只他疑心頗重,不親眼見見總歸不放心。
“諸位愛卿可想看池蘅馴虎?”
大臣附和。
趙潛又問:“長繼,你意下如何?”
池大將軍起身拱手:“惟愿此子能搏太后、陛下一樂。”
“甚好,池蘅,開始罷。”
池蘅下意識看向沈家坐席方向,一顆心很快安定:“是,陛下。”
接過內侍遞來的獸圈,她躊躇地站在大殿,幾個深呼吸后揚聲一喝:“飛雪,過來!”
白虎崽虎頭立馬轉過來!
池蘅手心捏了一把汗,眼睛根本不敢眨動:別過來,千萬不能過來!
她故作羞惱,似是當下境地逼得少年人生出難堪,她氣急,強撐著冷靜蠱惑道:“飛雪,快過來,跳進這個圈圈……”
趙潛眼底掠過一絲譏笑,果然民間傳言不可盡信,他乃天子,天子之威都無法一言喝服猛虎,池蘅朝臣之子,哪來的天助?
不過是拳頭硬些,虎崽尚小能屈服一時,日漸長大,猛虎傲然兇性是刻在骨子里的東西,怎能一朝一夕輕易改變?
太后深居后宮不管閑事,沒想到一時興起會令大將軍之子下不來臺。
殿上的朝臣見此稍稍松口氣。
喊不動才好,池三公子若真如傳聞里行事如有神助,池家鋒芒太盛,君臣遲早失和。
沈延恩面無表情飲去半盞酒,倒是沈老夫人見那老虎遲遲不動,不免有些遺憾——她還想見見孫女婿逞威風呢。
沈清宴為長姐斟滿酒:“阿姐,你不擔心嗎?”
御前丟了顏面,你怎么丁點都不為姐夫擔憂?
若換成他當著許多人丟臉,早就慌了。
“擔心什么?她還小,既不是正經馴獸師,虎崽又非生來養在身邊,不聽她的,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嗎?”
她說的,也是更多人所想的。
不聽才正常。
否則池家養出這么一位得天所助的少年俊才,存的什么心就真要好好想想了。
怎么喊都不動,池蘅俊臉漲紅,貴妃娘娘掩唇媚笑:“何必這么逼一個孩子呢?看把人急的。”
趙潛也覺得有道理,還不是和將軍府撕破臉的好時機,可他還想再看看。
人能騙人,虎是不是也會騙人?
電光火石,白虎總算從那雙似染焦急的清眸看懂對方真正表達的意圖,一聲虎嘯,朝著沈家列席奔去!
一切發生的太快,驚呼乍起。
清和眸子一縮,率先推開身側的清宴。
被長姐推了個趔趄,還沒看明白怎么一回事,沈清宴面色煞白:“阿姐——”
“嘶——”池蘅倒吸一口涼氣,左臂衣袖被撕開,流出淋漓鮮血。
演戲要演全套,沒人比她更懂小將軍的心。
清和做好被飛雪撓一爪子的準備,睜開眼,看著血水從阿池手臂淌下,她喉嚨發堵,結結實實抱她入懷。
-還好嗎?阿池。
-還好,姐姐。
飛雪被馴獸師困在大鐵籠,趴在籠子發出低沉的吼叫。
“孽畜!果然是養不熟的虎崽子!”池蘅氣急大罵:“陛下,此虎傷人,還容我將其帶回府中,以鐵鞭馴之!”
少年傲性,自是不愿服輸。
趙潛安撫受驚的母后,淡淡道:“準。來人,請三公子前往偏殿療傷。”
池蘅遞給阿娘放心的眼色,跟隨御醫走出金殿。
酒過三巡,貴妃娘娘醉酒被侍女扶回寢宮。
看著兩人空蕩蕩的位子,清和眉心一蹙。
她可沒忘那位扭著水蛇腰容顏魅惑的妖妃,也曾是阿池口中盛贊其美貌的‘貴妃姐姐。’
“多謝、多謝阿姐……”
沈清宴誠心道謝,清和手握銀質小刀,恍若未聞。
……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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