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琴瑟瞪大眼, 實在沒想過生來傲骨、鮮少服人的小將軍,會為小姐做到這份上。
她甫一跪下,姜煋眉心一跳, 側身避開, 余光見病歪歪的少女有樣學樣,她頭疼道:“都起來罷,不用跪了, 我看到你們的誠意了。”
“神醫答應救我阿姐?!”池蘅眼里似有一團火在燒, 燒得姜煋這位見慣生死的神醫都有些不適, 她心里起了疑竇, 不答反問:“你喊她阿姐,她是你什么人?”
池蘅跪著不敢起身, 使眼色教柳琴柳瑟攙扶清和起來, 她自己跪得筆直端正。
清風揚起,發帶斜飛, 她不急著回答, 反而沉默下來,安靜思索。
這一刻,清和眼中天地只余下一個她,她切切地、虔誠地、不敢攪擾地,等阿池一個結論。
她會用怎樣的字眼形容她們多年的感情呢?
姜煋興趣漸濃, 背負藥簍,等意料之中的答復。
池蘅腦海走馬觀花地閃過幼年以至年少的一幕幕,從起初兩府爭奪‘將門之首’產生罅隙,再到她舍身擋箭陰差陽錯為兩府帶來和平。
她對婉婉的感情是復雜的。
年幼無知,只曉得爹爹不喜沈大將軍,那么作為爹爹的女兒, 怎么能夠喜歡隔壁家‘對頭’的女兒?
她一開始是這樣想的,別理她,像其他人一樣冷著她。
可幼承庭訓,從來沒有一句話告訴她這樣做是對的。
文臣武將家的孩子當面喊婉婉‘小病秧子’,背地里嘲笑她是不祥之人,因她剛出娘胎就‘克死’了阿娘。
他們都是有爹有娘的人,唯獨婉婉,生來沒了帶她來到這世上的血親。
她內心糾結,既憐惜,又愧疚。
六歲的池蘅已經從圣賢典籍和爹娘耳濡目染的教誨中懂得基本對錯,比如他們冷待婉婉,嘲笑她,辱罵她,本身便是‘恃強凌弱。’
那日長街遇見婉婉之前,她和蘭羨之打了一架。
事實也證明,蘭家兄妹果然沒一個好的。大的說話陰陽怪氣,小的暗地里使絆子。
而后失魂落魄的婉婉就是這樣撞進她的視線,天地之大,喧喧嚷嚷,走在街上的那人,孤零零的,無甚生氣。明明比她年長兩歲,小臉蒼白,好似風吹得狠了就能將這人肉身扯散。
英雄主義并非男子的專屬,池蘅天生正義感強。
利箭襲來,那是池蘅第一次與天爭命。
好在結局不算太差。
兩府因她舍命相救握手言和,婉婉從那天起便愛溫溫柔柔地望著她。
她的命,起碼有一半是池蘅咬牙搏來的,所以她這個人,從此與世人第一次有了鮮明分別。
那些人是黑白色,婉婉是彩色。
許是那日鮮血噴薄染紅她衣衫,在外人眼里,沈清和孱弱蒼白,但在池蘅眼里,她是鮮紅的,明艷的。
是用她的血蒙上的絕美色彩。
憐惜一起,再難收回。
多年來,她也沒辜負自己的赤誠。
她懂她,遷就她,會看她舞刀弄槍,看她飛檐走壁,然后笑吟吟、發自肺腑地夸一聲好。
會在她教訓了那群紈绔,頂著被爹爹動家法的窘迫后,最先關心她有沒有受傷。
很多時候池蘅都在想,若婉婉曉得她是女子就好了。那樣,她就不算騙了她。
她唯獨在這事上騙了她。
一念之間她想得有點多,姜煋恍惚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朝她望來。
池蘅認真道:“婉婉,是我阿姐,是我鄰家青梅,更是我知交好友。”
沈清和指節崩白,胸口有一霎喘不過氣,她眸子微暗,心想: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她心底自嘲,面上不顯哀容。
觀她如此,姜煋眸色激起一分贊賞,不愧是身受寒毒都能咬牙撐下來的姑娘。
清醒、克制,傷了心都不露半分脆弱。
她問池蘅:“這樣的知交好友,你有幾個?”
幾個?
池蘅神情一呆,老老實實道:“不多,就一個。”
姜煋又笑:“你多大了?”
“十四。”
“還沒長大。”她玩味一笑:“怪不得。”
怪不得能惹得姑娘動心,怪不得能惹得姑娘傷心。
喜歡這樣的人,定然甜蜜又苦惱吧?
她笑看清和,清和眉眼輕彎,大有甘之如飴的意味。
神醫說話越來越奇怪,池蘅聽得云里霧里,她最討厭因為年紀小被人小瞧,可面對的是姜煋,是唯一能救婉婉的人,她不敢不敬。
她還跪在那,姜煋側身不肯受禮:“起來罷。你不會打算讓我在這為她診脈醫治吧?”
“多謝神醫!”
這孩子。
她很滿意。
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十四年了。
終于聽到神醫肯定的答復,池蘅喜出望外,激動之下想為神醫磕個頭,被姜煋拎著衣領丟給沈姑娘。
姜神醫暗道:好歸好,就是太實心眼了。
清和拽著池蘅衣袖不教她亂跑,嘴上笑道:“好了好了,莫要驚著神醫。”
驚著?
她意有所指,姜煋眉峰微動:好生敏銳聰明的姑娘!
目光叫交錯,清和朝神醫莞爾,小將軍熱情地主動為神醫卸下藥簍,恭恭敬敬滿心歡喜地將人請上馬車。
馬車豪華,車廂寬敞,一行人來時忐忑匆匆,去時頗有幾分春日游的悠哉。
……
小香山,茂林修竹,竹屋三四間,居中那間是清和寢臥之地。
眼瞅著神醫為婉婉診脈,池蘅杵在一側緊張地大氣不敢喘,身邊的柳琴柳瑟同樣如此。
少女玉指纖纖,皓腕凝霜雪,姜煋雙眸微闔,半刻鐘后緊緊盯著病人無悲無喜的面容,淡淡道了一聲“可惜。”
聽她道“可惜”,清和一顆心再次沉入冷潭,水花都未濺起半點。
她也是學醫之人,十六年來與寒毒朝夕相處,自是清楚毒入五臟六腑,不可解脫。
池蘅穩住聲線:“神醫,婉婉她……可有救?”
“有救。”
柳琴柳瑟當即跪地叩首:“懇請神醫出手相助!”
姜煋搖頭:“你們謝得太早了。我說她有救,但我救不了她。她的藥,不在這。”
神醫陡然成了神棍,說話處處透著玄妙,池蘅守住心神,恭敬問道:“不在這,那在哪?”
“在哪我不知。不過能救她的,只有你。”
“我?我該怎樣做?”
“時機成熟,你就知道了。”
“時機成熟?”池蘅低聲喃喃,清眸涌現瘋狂:“什么時候才算成熟?我等得起,婉婉等不起,神醫,可否——”
“阿池。”
一只手搭在她手背,清和柔聲道:“阿池,冷靜。”
池蘅眼眶微熱:“這要我如何冷靜?”
她心尖刺疼,只道婉婉明明有救,卻‘無藥可醫’,一時心念紛雜,真氣隱有倒流之勢。
“阿池!”清和眼疾手快地抱穩懷中之人。
“她近日心神損耗過度,讓她好生睡一覺罷。”姜煋收回點穴的手,眸光清冽:“她無妨,倒是你,【龍炎丹】乃虎狼之藥,棠九竟未告知于你?”
“棠九”這個名字從她口中念出來,帶著莫名的親厚熟稔。
清和神色訝然:“前輩……認識我師父?”
“怎能說認識?算起來,你還得喊我一聲‘大師伯’。”
清和抿唇,須臾,俯身見禮:“師侄清和,拜見大師伯。”
她躬身行禮,姜煋坦然受之。
過往種種,猶如浮云縹緲,她有感而發:“我門師承久遠已在傳說之中,姑且不提。我與你師父本為同門,想當初道門四美,攜手同游,那是何等快哉,竟不想……”
竟不想什么她沒說,只沉沉一嘆。
“棠九,亦為唐九,拜入師門前系出【唐門】,【唐門】主醫毒,三師妹兼修【唐門】與【道門】之功,造詣不同凡響。
有此名師,你命不該絕。然續命之法千千萬,你為何偏選最短命的那種?”
同樣的話,師父也曾問過。
猶記得多年前她與師父在用藥上發生爭執,那天,恰好是阿娘忌日。
清和淡笑:“續命之法千千萬,也得有藥可續不是么?
當時師父手中僅余【龍炎丹】,此藥沒什么不好,見效快,服之能少些痛苦。
憑著此藥,我安穩撐過這些年,否則身骨早埋黃土。
阿娘被賊人所害,不得其所。爹爹遷怒于我,祖母厭惡于我,復仇是殫精竭慮之事,既是血海深仇,仇當然要自己報,怎可假手于人?”
說一千道一萬,無非是情勢所迫,順勢而為。
她寥寥幾語,道盡孤苦,道盡好強。
“我不相信我會短命。都道禍害遺千年,我姑且,算半個禍害。”
清和垂眸看向熟睡的小將軍,倘天命難違,她最先禍害的,便是此人了。
她鐘意阿池,自然希望自己活得久一些,免得阿池長大辨明心意后,只能在她墳前哭。哭著哭著,泣不成聲地罵她不厚道。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不知是過往在姜煋心頭留下的刻痕作祟,還是眼前溫柔含笑的姑娘打動她的心,她甘冒天罰的風險,幽幽斷言:“你的命,在她身上。”
清和笑容霎時多了三分清艷:“是嗎?我也甘愿把我的性命交給阿池。”
“這些日子我來幫你調養身子,身負純陽真氣,可不是要她這么糟踐的。”姜煋無奈,隨手抹去唇角血漬,從懷中摸出一桿筆,提筆蘸墨開始撰寫藥方。
醫毒之中,三師妹擅毒,而她最擅長的,除了推演天命,便是治病救人。
人都走到她眼前,怎能不說是天命所歸?既是天命所歸,哪能當真見死不救?
拋開所有,單是為了池蘅,沈清和就不能死。
“婉婉——”
大夢一場,池蘅再次被驚醒,額頭冷汗涔涔。
清和坐在床沿捏著帕子為她拭汗,沒防備她猛然坐起,兩人額頭險撞在一塊兒,呼吸交纏,清和耳根驀地發燙。
姜煋在旁看得嘖嘖稱奇,末了,淺聲嘀咕:“我好像不該在這?”
她起身,負手出門。
窗外細雨連綿,池蘅眼底驚懼未褪,不由分說地攬住少女柔軟的腰身:“婉婉,婉婉……你一定能長命百歲!”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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