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一路聽關(guān)雎嘀咕個沒完,我們便已經(jīng)來到了鬼獄。
我來到這個世界幾近半年,卻從未見過刈州有這樣一條路。來到宮門,順著皇城墻根走到東南角,進入一個掩蔽的角門后,穿過宮中一方樹林,便會進入一條又窄又長,兩邊黑墻砌得老高的甬道。
這條甬道左側(cè)便是禁宮,便如皇宮與外界的一層夾層。然而小道陰森寒冷,似是因著地處偏僻,被刈州的春天遺棄了的一般。
坐馬車走了小半時辰,我們才行到了甬道盡頭,穿過禁宮的東北角,我們終于來到了這傳說中的鬼獄門前。
百聞不如一見,眼前之景打破了先前我腦海中所有對于這個號稱人間地獄的囚牢的幻想。沒有野蠻的火把,沒有醒目的匾額,也沒有魔鬼獠牙造型的入口——沿著小路走到盡頭,卻見一個極樸素的巨大石碓門洞,兩旁看守著十余名士兵。
那些士兵與尋常的宮中侍衛(wèi)和禁衛(wèi)軍也不同,每人手中所持兵刃俱有差異,個個目光如炬,站如青松,一看便知是身懷強悍內(nèi)力的高手。
宮幡將我護在身后行至門前,沉默的亮出了他嶸郡王的令牌。守門的侍衛(wèi)也不啰嗦,躬身拜了拜,便打開了一左一右兩扇鐵門。
大門一開,迎面便撲來一股鐵銹與血液混雜的腥臭氣味。我對這氣味毫無防備,當即便蹲身干嘔起來。關(guān)雎和蒹葭一驚,便忙掩著口鼻扶住我,連連替我撫順著后背。
宮幡的語氣透著明顯的關(guān)懷與心疼:“早跟你說不要來,你偏不聽。還是留在這里等我吧。”
我嘔得牽動了小腹傷口,疼得說不出話,卻仍舊勉力直起身來,倔強的搖了搖頭。
宮幡輕輕嘆了口氣,正欲再說什么,卻見鬼獄敞開的大門黑暗深處走出了一個身著官服的男人。那男人見了宮幡便將滿臉的橫肉堆成一個諂媚的笑容,雙手扶了扶被肥碩的肚腩擠到下身的瑪瑙金絲腰帶,深深向我們揖了下去。
“鬼獄刑官賈先鄀,拜見嶸郡王殿下,殿下圣安。”
宮幡輕呵一口氣,似乎不甚買賬:“賈大人為官多年,執(zhí)掌大衷刑獄,今日初見,不想竟是這般和顏悅色,禮數(shù)周全啊。”
看著那賈先鄀半是諂媚半是尷尬的笑容,我這才猛然記起,先前曾聽侯爺提起,這位賈大人原是刑部正二品尚書,為人油滑,見風使舵,因為信奉明哲保身之道,從不肯做實事,所以即便帷幄二子全盛之時,也從不肯理他分毫,只重用他手下更有手腕的主事方知韞而已。
若如侯爺所言,此人該是個腦滿腸肥的奸官才是,怎么如今又在這不見天日的鬼獄做了清苦的刑官了?
“微臣慚愧,寰澂二王作亂之時,微臣的底細不甚干凈。說來如今二人倒臺,若非嶸郡王殿下心疼微臣,求了蠡侯大人向皇上上諫,調(diào)微臣來這鬼獄當差避風頭。只怕他日皇上大好了清查起來,微臣便只有死路一條。殿下救命之恩,微臣…永志不忘。”
“賈大人果然是個明白人,不枉本王替你奔走周全。”宮幡的笑容并無過多的溫度,“只是這大恩難報,不知大人在這鬼獄當差多時,可想清楚如何報答了?”
賈先鄀臉上的笑容一滯,隨即連連作揖道:“郡王殿下放心,先頭進來的方知韞不堪獄里環(huán)境惡劣,已經(jīng)得了瘟病暴斃了。”
“他算得個什么人物,也值得賈大人說嘴?”
“是是是!微臣啰嗦了!”賈先鄀反應(yīng)倒快,作勢便摑了自己兩掌,“殿下放心,那兩個沒姓氏的庶人,眼下都押在最底層,日夜連軸有人照應(yīng),絕沒有一時半刻的安生!”
“這沒頭尾的,賈大人真會說笑。”宮幡瞥了賈先鄀一眼,隨即笑著仰起了頭,“也罷,既然你提到他們,便帶我們?nèi)タ纯窗伞!?br>賈先鄀聽宮幡此言,這才注意到一直躲在他身后的我,上下打量了許久方道:“微臣還道是那路的仙女下了凡塵,原來是前太子妃娘娘——”他見宮幡眉頭一蹙,當即自悔失言,連連打嘴道:“呸,那腌臜的牲畜如何配得上連姑娘,小人失言,殿下您千萬莫怪,二位這邊請……”
宮幡的神色陰郁,賈先鄀便也不敢再多說其他,一路沉默的提著燈籠引我們進了鬼獄大門。
一進了門,身上瞬間感到一陣森寒。蒹葭見我微微瑟縮,便再度將斗篷披在了我的身上,又搓了搓冰涼的手抱在了我的后腰。
這涼意著實邪乎,竟不像是背陽潮濕之地的陰涼,也不像是嚴冬冰雪時節(jié)的苦寒,倒像是從由內(nèi)而外,從骨骼臟腑透到肌膚的絲絲惡寒。
“辛苦連姑娘了…”賈先鄀最會察言觀色,見我面色發(fā)白便訕笑道:“這地方建在地下,終年沒有陽光。又多有囚犯受刑不過慘死,陰魂不散,故而陰氣重了些,您是貴人之身,自然會覺得——”
“好了!”宮幡一聲呵斥,在這一片漆黑的空蕩中回音幽異,“好生的說這些廢話做什么,當好你的差便是!”
賈先鄀聞言便是一凜,再度瑟縮著連連垂首討?zhàn)垺N揖椭胺诫[隱約約,越來越明顯的火光才看清了周遭——原來這許久我們竟是一直在一條又寬又高的黑道中一路下坡,四周是都灰黑潮濕的石壁,一路延伸到了點著火把的前方。
走到盡頭,我?guī)缀醪铧c驚叫出聲——這鬼獄原來是一個筆直挖到地底極深之處的巨型圓坑,以我們所處之地算作第一層,望著腳下蔓延至地獄一般深淵的層層監(jiān)牢,我便有一種失重般的不適感。
“賈先鄀說的不錯,這里陰氣森重,你真的要隨我一起下去嗎?”
我最后往下面無底的深淵望了一眼,拉住宮幡的手,堅定的點了點頭。
“二位請隨微臣來。”
賈先鄀在前引路,便將我與宮幡引到了巨坑的另一端。到了地方,我才吃驚的看清楚,面前竟是一座巨大的輪梯。與電梯不同,這輪梯雖也是直上直下,卻是由人力轉(zhuǎn)軸操控的。這樣足以容納二三十人的鋼架直梯,卻不知該是由多少死囚,沒日沒夜的辛苦操運。
我們上了輪梯,只見賈先鄀拍了拍掌,巨大的輪梯便霎時疾速移了下去。
“穩(wěn)當著點!沒看見貴人在呢,不長眼的死人!”
賈先鄀只探頭出去,不辨方向便是一通破口大罵。加之輪梯活動噪音巨大,我本以為不會有什么變化。誰知他的話音尚未在這幽暗空曠的空間中消散,輪梯的速度便當即舒緩了下來。
我與身后的關(guān)雎和蒹葭交換了個驚愕的眼神,卻也不敢多說什么,便只向梯外望去——卻見緩緩上移的層層監(jiān)牢,除了層高一層矮過一層之外,火光也是一層比一層昏暗,給人以墜入深淵般的,無可言說的壓迫感。
除了視覺逐漸喪失之外,我竟然還聽到了四處飄來的男男女女的哀嚎聲,這些沙啞的聲音愈發(fā)明顯,凄厲異常,像是承受著劇烈的,無法忍受的痛楚。
“有人在這里被刑訊嗎?”
“連姑娘玩笑了。”賈先鄀向我一揖,臉上仍是那令人作嘔的油膩笑容,“鬼獄不似刑部,這里關(guān)押的都是十惡不赦的修羅夜叉,又有什么可刑訊的呢。”
還是宮幡察覺到了我對這些越來越明顯的哀嚎聲的不適,拉著我道:“你不明白,尋常的奸盜擄掠,殺人放火的囚徒是不會被關(guān)在這里的。鬼獄的十層以下,大都是江湖逆賊,敵國暗探,抑或是父皇恨之入骨之人。他們惡貫滿盈,合該求死不得,永生受酷刑折磨,直至精神失常,非人非鬼。”
宮幡的話也并沒有令我舒適些許,腳上發(fā)軟,我便有些忍不住往身后的關(guān)雎身上靠去。
“什么樣的人…我是說,到底犯了什么樣的錯,竟值得受這樣的折磨……?”
我筆直的凝視著宮幡,他卻恍若未曾聽見的一般,不再同我說話了。我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他也不知道,又或許,他知道如果告訴了我,便會對我造成比起惡心和恐懼更大的傷害。
終于,輪梯緩緩著地,我們腳步顫虛浮的走了下來。其實到了第十三,十四層的時候,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便已不再清晰,取而代之的卻是撲鼻而來的濃烈的腥臭腐爛氣息。
我不愿去深思那氣味之中的種種到底來自于什么東西,閉緊眼睛不讓自己吐出來,就已經(jīng)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
地獄的氣息,死亡的氣息。
我行至第十七層的地面上,周圍已是一片漆黑。抬頭望向適才過來的第一層,卻已如九天宮闕上的一顆星一般,光芒微弱,而又觸不可及。
耳邊猝不及防傳來窸窣一陣聲響,卻是賈先鄀劃了一根火柴,陸續(xù)將燭臺上霉氣濕重的蠟燭一根根點了起來。待到周圍逐漸亮起來,他便再度湊上前來,臉上的諂媚笑容在這昏黃搖曳的燭光中顯得尤其詭異。
“嶸郡王,十八層您二位怕是去不得。請稍待片刻,容微臣帶兩個囚徒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