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實(shí)在香甜。
睜眼時宛秋和薩容已不見了蹤影，我披上衣服走出內(nèi)閣，卻見花姨正守在一大桌子飯菜旁，靜靜等著我起床。
“靈兒！”
花姨髻上的步搖金光一閃，起身便抓過我的手親親熱熱的寒暄不已。許久未見，我發(fā)覺她精心妝飾的眼角似乎又添了幾道細(xì)微的褶皺。而花姨渾然不覺，仍舊笑得欣慰滿足。
我不禁回想，當(dāng)初不辭而別隨段冥去陵光山，回來后又自作主張的只身潛入太子府。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位守在桃銷樓苦苦等我的姨母，每日會是怎樣的憂心牽掛。
如此想著，我便也不忍心再隱瞞，索性將這些事情一一告訴了她�；ㄒ淘铰�，眉心的褶皺便蹙得越深，直至我說完，她還沉思良久，緩緩對我道，“這么說，你只是想要探尋朋友的下落，并非有意卷入衷廷紛爭，是吧，靈兒？”
“這個自然，不然我能圖那個宮幬什么呢？”我拉過花姨的手輕聲勸慰道，“姨，您放心吧，只要我找到了水晴，我立刻就會抽身出來的，您相信我！”
“以你的本事，姨自是放心的�！被ㄒ膛牧伺奈业氖直�，“如今又有薩容幫襯。那丫頭，我道是個有來頭的，沒想到來頭那么大。早知道她也是位旗主，我還苦心查她做什么，怎么查還不都是小巫見大巫呢！”
我見花姨自嘲的笑著，便逮住機(jī)會小心問道：“那花姨，您之前又是怎么查的她呢？”
“什么？”
“我曾不小心撞見您與樓里的幾位姑娘在夜里密會…”我小心的覷著花姨的神色，“薩容的事情，也是你的那些倌人們打探的嗎？”
“——你…你看見了……”花姨露出鮮少在她臉上出現(xiàn)過的局促神色，“桃銷樓這么大的生意，自該留心著朝廷江湖，黑白兩道的各處消息，這總沒壞處的……”
花姨神情閃躲，我心里愈發(fā)明白，桃銷樓確實(shí)遍布著她的情報(bào)網(wǎng)，而且她培植這些人的真正目的，她還并不愿意告知于我。見她被我問得羞赧，我便只好道：“沒事的，我也不過好奇一問�；ㄒ�，昨夜我?guī)Щ貋硪晃恢貍呐笥眩蚁热タ纯此�。�?br>“卓姑娘嗎？宛秋已經(jīng)同我說過了…”花姨見我轉(zhuǎn)移話題，便也連忙下了臺階，“只是你還沒吃東西啊——”
“不用了，等下再說吧！”
我端起鮑魚粥喝了一大口，笑著便跑下樓去了。推開我房間的大門，迎面便傳來一陣藥氣，走入內(nèi)閣，我便見到宛秋扶著卓影的頭，正一口一口喂著湯藥。
“卓影！”
“歸螢！”
這熟悉的聲音恍如隔世未聞，一聽便又生生逼落了我的眼淚。我跪在床前，看著與我同樣熱淚盈眶的卓影，心中縱有有千句萬句，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了。
“這一夜昏昏沉沉的，我總以為是做夢。”淚水滑過臉上的傷口，卓影疼得微微嗞嘴，“現(xiàn)在拉著你的手，我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你看你，一來就把病人惹哭了�！蓖鹎锍遗伺�，“你們老友重逢，必定有許多體己話要講，我先出去，有什么事叫我便是�！�
宛秋說罷，便放下手中藥盞，獨(dú)自黯然離去了。
“楚河的事她已經(jīng)跟我說過了�！弊坑靶⌒牡氖萌パ劢堑臏I水，“他是我們之中最出色，最堅(jiān)強(qiáng)的一個，我實(shí)在不能接受，他居然……”
“各人命數(shù)，強(qiáng)求不來。楚河最后的日子能與宛秋相知相守，相信他在天之靈也有安慰了。”我突然心中一沉，直直望向卓影，“可是，當(dāng)初你不是沒有跟我們一起下來嗎？卓影，怎么你也會在這個世界的？”
“哦…這個說來話長，”卓影疲乏的眨了眨眼，自己撐起身子坐了起來，“那天我出去，跑了很久也找不到救援，我很害怕，索性就折返回山洞，跟著你們跳了過來……”
“你糊涂啊！那…那莫云俠呢？”
“什么…哦，”卓影微微一怔，似乎許久沒有聽到莫云俠這個名字有些淡忘，“我不知道，歸螢，我回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了�！�
“什么你回去的時候…我跟楚河跳下來之后，你們難道不是一起從山洞出去的嗎？”
“不是的…對不起，歸螢。當(dāng)天你和楚河跳下去之后，我拉著莫云俠要走，可他像是失心瘋了一樣站在那怪湖旁邊，我勸了好久他也不肯走。最后我沒有辦法，只好自己先出來了�！�
“他沒走…”
我的腦袋嗡嗡發(fā)痛，腦海中涌現(xiàn)出莫云俠棱角分明的面孔。真是奇怪，出事那天我不過初次見他。可是他的樣子，就那樣深深印刻在我的腦海中，再也沒有消散過。
“那他豈不是…豈不是很有可能也過來了�！�
“不會吧，以他的性格，應(yīng)該不會輕易拿自己的生命冒險的。”卓影見我癡癡怔怔，完全聽不進(jìn)她的話，也不由內(nèi)疚起來，“對不起，歸螢。說到底是我沒有把他帶走，如果我當(dāng)初堅(jiān)決拉他出去，也不會有這種可能了。”
“不是你的錯。他那么倔強(qiáng)的一個人，你又怎么勸得動呢？”我擦掉眼中的淚水，“對了…卓影，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在皇宮，怎么會成為宮里的婢女的？”
“我不知道，從這里醒來的時候，我就是衷宮里的宮女了。”卓影皺眉道，“我不懂這個時代的規(guī)矩，也不懂怎么伺候人，更不懂怎么和那些人相處，所以處處被排擠霸凌……”
我能夠理解，像卓影這樣只懂得讀書科研的學(xué)者，最不擅長的就是為人處世的圓滑之道。而這一點(diǎn)在污穢的皇宮之中卻偏偏最為重要�？梢韵胂�，木訥倔強(qiáng)，從平權(quán)世界而來的卓影，這些日子是如何被那些活成人精的宮女太監(jiān)們欺負(fù)折磨的。
“難為你了�！蔽倚奶鄣膿嶂偾嗟氖直�，“從今往后你便在這里住下吧，花姨和宛秋會照顧你的。”
“花姨是什么人？”
“她是我的姨母，具體來說，是我這身體的——”
“——你的宿主�！弊坑爸噶酥缸约海拔沂沁@么稱呼這個小妹妹的。”
聽到小妹妹這個詞，我便有些想要發(fā)笑。在我們幾個之中，卓影是僅次于水晴年齡第二大的。加上她性格成熟穩(wěn)重，一絲不茍，我們從沒有人把她當(dāng)做妹妹看待。
然而再看卓影如今的“宿主”，她的皮膚如宛秋一般細(xì)嫩，如薩容一般白皙，一雙眼睛靈動秀美，比原來戴著厚重眼鏡的卓影簡直云泥之別。便是美貌如溫靈，比起眼前人只怕也要遜色三分。
“你如今的確是年輕不少，看起來也就十五六的樣子�！蔽倚Φ溃斑@各人的宿主也當(dāng)真是不講道理，和我們本人的年齡出入還不小呢�！�
“是啊，我也在研究這個，宿主和我們每個人又怎樣的關(guān)系，還有那塊隕石的回歸周期�！�
“——回歸周期？”我驚喜道，“你居然在研究這個嗎！”
“不然呢，留在這里等死嗎？”卓影無力道，“若不是因?yàn)槊刻煜胫@件事，我也不至于在宮里當(dāng)差不力，被那些人抓住把柄�？墒俏覠o路可選，既然被困在宮里不能出去，只要他們一天不把我打死，我就要研究一天！”
不知何時我的衣領(lǐng)已經(jīng)再次被淚水打濕。我看著我失而復(fù)得的老友——卓影那熟悉的認(rèn)真眼神，配著她如今這副稚嫩的面孔，平白令人更加心疼。
“真是難為你了�！蔽�?guī)退亮瞬翝B進(jìn)傷口里的眼淚，“這些日子我也沒有閑著。除了遇到了楚河的遺孀，我還打探到了水晴的下落！卓影，據(jù)可靠消息，水晴的宿主便是太子之前未過門的太子妃！”
“——就是那個大婚當(dāng)夜逃婚的太子妃？是水晴嗎！”卓影驚得連連咳嗽，“這件事曾在宮里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那個女人竟然是水晴嗎！”
“是啊，可惜我知道的太遲，她早在年前便被三皇子抓住了。”我憂心道，“后來我打草驚蛇，宮帷便將水晴藏了起來。為了從根源探查水晴的消息，我便投身太子府，做了太子的新妃�！�
“新妃？你瘋了嗎！那個太子——”
“——你別急，我這位宿主是尾教罡風(fēng)旗的旗主，本領(lǐng)高強(qiáng)，宮幬動不了我的�！蔽疫B忙安撫道，“不過卓影，眼下我還另有要事去做，過不去這一劫，只怕我在太子府便留不得了�！�
我簡明扼要的向卓影說了一遍昨夜宮中的變故。直聽得她眉頭緊鎖，膽戰(zhàn)心驚。
“你還說沒事，這還沒大婚就這么兇險…”卓影顫聲道，“你現(xiàn)在去…就不怕被宮帷守株待兔嗎？”
“應(yīng)該不會，就是怕皇子們有所行動，皇上昨夜便把他們都圈在宮里了�！蔽乙灿行┬挠杏嗉�，不由想起了當(dāng)日舊市口被伏一事�！翱墒蔷退阌新穹乙惨グ。裟貌坏侥墙硯熂胰�，宮帷一定會——”
“去吧。”
“…什么？”
“這邊我會幫你告訴你的朋友們，你放心去吧�！弊坑暗哪抗鈭�(jiān)定，“或許宛秋姑娘會勸阻你，可是我不會。歸螢，我相信你�！�
我再沒有別的言語，心中的熱血翻涌而起。這一刻，我在卓影的目光中看到了久違的默契，那種只有我們幾個人之間才有的，互相無條件信任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