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說些什么,卻只是呆呆坐在原處啞然。
蒹葭安排得妥帖,若是我在宮幬不在府中之時同宮幡會面,被看見不免又落人口實。我如今在這太子府中,內(nèi)有宮幬糾纏不休,外有帷幄二子虎視眈眈。若想安生留下,繼續(xù)探查水晴的消息,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如此,我便只與關(guān)雎蒹葭端坐在房中,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宮幡的事情。
而下人把爛醉如泥的宮幬抬進(jìn)我的院子里的時候,已是丑時一刻。
彼時我正同蒹葭圍著炭火守歲,心中祈禱著侯爺和花姨的康健。晚膳油膩,關(guān)雎沏了一壺清新淡雅的白菊茶,熏得滿室馨香。而眾人七手八腳將宮幬抬上我的床榻離開之后,也只剩下一屋子的腌臜酒氣了。
“這…”蒹葭望著鼾聲如雷的宮幬,許久方才嘆了一聲,“可當(dāng)真是委屈姑娘了。”
“如今便覺得委屈,往后的日子又怎么過呢?”我的心里并無過多的惱怒和憎惡,只是對著兩個年輕的女孩淡淡道,“你們今晚也累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關(guān)雎還欲說些什么,卻被蒹葭無聲的拉了回去。二人對視一眼,似乎對我極是憐惜,卻又無法幫助。唯有輕嘆著轉(zhuǎn)身離開了。
炭火噼啪作響,卻壓不住宮幬惱人的鼾聲。我坐在屏風(fēng)之外的外廳,死活不愿踏入內(nèi)室一步。空氣中的酒氣令人作嘔,我起身打開房門,卻見外面月光清亮,天空已是一片飄白。
下雪了。
又是雪夜,同初見他時一樣的雪夜。
困倦和疲累壓迫著眼皮,我思緒繁亂,為今夜無處可眠感到苦惱。心中有一絲悔意迅速滋生蔓延——我為什么要讓薩容把自己送進(jìn)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我為什么不求她借助飛巖旗之力為我找尋水晴的下落?
如果我沒有一意孤行,現(xiàn)在是否正在桃銷樓的后院里,同花姨,宛秋和薩容圍坐在一起談笑飲酒呢?
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出一副深藏在記憶中的畫面——除夕夜,和母親吃過年夜飯的我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微信傳來熟悉的視頻呼叫聲,我心中了然,微笑著打開手機(jī)。果然看見六宮格里五張熟悉的笑臉。
水晴,卓影,金碧,楚河,小禮。
“新年快樂呀,大家!”
“螢姐來啦!給螢姐拜年啦!”
“幾點了,你們還不睡…”
“還沒給你這個社長拜年,睡什么睡!”
“卓影發(fā)紅包!”
“——對對對,發(fā)紅包,社長發(fā)紅包!”
那大概是我這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間之一了吧。
光陰,總是在這樣呼嘯的風(fēng)雪之中,無聲無息的消逝。
我要抓住它。
不錯,我不能由著大家變成回憶,我要找回我的朋友,以連歸螢的身份。
求助薩花姨,溫召或者薩容固然可行,可卻只能讓自己在溫靈的生活里越陷越深,最后在這個世界留下難以斷絕的羈絆。
我終究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找回我的朋友,哪怕要我身陷太子府中,或者與宮帷宮幄為敵。
我不在乎,我只想回家。
恍惚間,夜空中突然傳來一絲樂聲。那樂聲嗚嗚咽咽,如縷如絲,令人聞之神傷。
內(nèi)室宮幬的鼾聲和炭火的噼啪聲似乎在慢慢淡去,整個世界唯余那婉轉(zhuǎn)凄涼的笛聲,倚在門邊的我,還有漫天揮揮灑灑的雪。
是宮幡……
我被自己的念頭一驚,可這念頭卻如同在心中扎根了一般愈發(fā)篤定。那是無關(guān)理智的直覺,我知道,就是他。
身體慢慢忘記了寒冷,我跨步行至廊下,伸手接過一片冰晶似的雪花。那樂聲仍自未絕,雖然幽細(xì)微弱,奈何溫靈耳力神通,在這夜深人靜的太子府中聞來也格外清晰。
宮幡,你在想著誰呢?
不管你在想著誰,此刻的我,是在想你的。
……
被關(guān)雎叫醒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外廳的圓桌上。陽光透過明紙格外刺眼,顯然已經(jīng)日上三竿。
“姑娘…”蒹葭看出我的驚惶,及時的壓住我的喊聲,“姑娘勿急,殿下還在里頭,沒醒呢。”
我細(xì)細(xì)去聽,果然聽見內(nèi)室傳來均勻平穩(wěn)的呼吸聲,不由松了一口氣。略略理了理衣衫,移步進(jìn)到內(nèi)室,對仍自熟睡的宮幬輕聲道:“殿下,該起了。”
宮幬睡眼惺忪,三層下巴上的一副厚嘴唇咂了又咂,眼睛還未睜開,便迷迷糊糊喚道:“連兒…?”
每次聽宮幬這樣叫,我都暗暗作嘔不止,卻又不得不壓抑下對他的惡心,恭聲道:“殿下,不早了,請起吧。”
宮幬突然睜圓一雙野豬般的黑晶晶的眼睛,猛的坐起身來,呆呆的望了望我,又低頭摸了摸自己只剩一層的寢衣,驚喜道:“連兒!昨晚我歇在你這兒的?”
我接過蒹葭送進(jìn)來的宮幬的外裳捧上前去,低低垂首道;“請殿下穿衣。”
宮幬抓住我的手腕一把將我拉至床頭,宿醉的暈眩和晨起的惺忪被狂熱的喜悅沖得一干二凈,不由分說抱住我的腰笑道,“連兒…那我們,我們可——”
“殿下起來了,奴婢等伺候殿下梳洗!”
我向從屏風(fēng)后適時趕來的關(guān)雎投去一個感激的目光,趁機(jī)扭身掙脫了宮幬的糾纏。婢女們跟著關(guān)雎魚貫而入,見宮幬與我如此情景,無一不驚得不敢抬頭。
“哎呦殿下,您真是的,不知道咱們娘娘面皮兒薄嗎?”到底是關(guān)雎的反應(yīng)快,大著膽子向?qū)m幬嬉笑道:“青天白日當(dāng)著這么多人,怎么好問咱們娘娘這樣的話呢?便是有什么,也該您二位私下親親熱熱的說才是呀!”
宮幬見關(guān)雎笑得諂媚,一時也心花怒放,人雖老老實實坐在床前,由著婢女們穿著鞋襪,一雙色瞇瞇的眼睛卻一刻不離的盯在我的臉上。
“殿下昨日醉得厲害,妾身便伺候殿下安置了。”我草草應(yīng)道,“蒹葭,還不快去把醒酒湯端上來……”
如此,宮幬便認(rèn)定了我與他已然同床而眠過,留在我房里歡天喜地的用過早膳,便被下人催著去前院,換上朝服準(zhǔn)備入宮了。臨走前對我仍絮絮囑咐個不停,再三表示,對于我晚間能同他一起去宮里的萬壽之宴,他十分開心。
午間,果然有奴婢送上了全套太子妃品階的服制冠飾。隨之同來的,還有教導(dǎo)宮中禮儀的老嬤嬤。
“宮幬竟有這樣細(xì)膩的心思。”
“不是心思細(xì)膩,只怕殿下是怕陛下不待見您這個民間選上來的太子妃。”蒹葭在我耳旁悄聲道,“姑娘也要當(dāng)心了。此番入宮,想必皇上不會給您什么好臉色。咱們須得學(xué)好各處禮儀,不要被人抓住什么把柄才是。”
我聞言一凜,腦中便想到宮幄一張笑里藏刀的面孔。一壁由著蒹葭為我盤發(fā)添妝,一壁細(xì)細(xì)聽著嬤嬤的教導(dǎo)。
傍晚時分,關(guān)雎一遍一遍擦拭著我額頭沁出的汗水,以免花了花鈿。我被頭上華貴而沉重的首飾壓得脖頸微微酸疼之時,前院終于有人來傳我出發(fā)。走出院門,坐上軟轎,行至府門,前方便又是一乘更加精美華貴的宮輦。
我遙遙望向桃花街的方向,心中不免輕嘆——好不容易出了府門一次,竟也不能停駐片刻。
上了宮輦,我便全身整肅。抬轎的轎夫很穩(wěn),幾乎沒有一點顛簸。不知坐了多久,轎夫才停下腳步,恭聲喚了一聲“到了。”
關(guān)雎蒹葭一左一右攙著全身酸麻的我下了轎,天空已然幾近全黑。我看到自己深處一條極長極寬的甬道中,每隔十步便有一盞明亮的朱紅琉璃宮燈,將這長街兩旁的黑色高墻映得愈發(fā)肅穆森嚴(yán)。
“娘娘。”前方轎夫躬身對我喚了一句,聲音尖細(xì),竟是一名太監(jiān),“您已經(jīng)入宮,前方便是元武殿,今日陛下的萬壽宴,便是在元武殿后的慶頊殿舉行。奴才們只能送您到此處,前頭自有迎接您的人。”
目送那一行太監(jiān)抬著宮輦離開后,我便同關(guān)雎蒹葭往前頭元武殿的方向走。沒走多久,迎頭便看見身著藏藍(lán)色緞繡白蟒品月雙喜紋朝服的宮幄笑著向我走來。
“走快些,沒瞧見太子妃娘娘都到了嗎!”他對著身后兩個躬身垂首疾步而行的家丁低喝,轉(zhuǎn)首又換上一副笑臉對我道:“嫂嫂貴人來遲,合家可就差著您了!”
“怎么是你…”我微微蹙眉道,“宮幬呢?”
“大哥正忙著夜宴中的焰火布置呢!此番父皇大壽,大哥好不用心,特地尋了民間的焰火師傅,要為這宮里的天空添幾簇花朵呢!”
我仍自凝眉,不愿多看宮幄的笑臉一眼,便引著關(guān)雎蒹葭繼續(xù)往前。才欲移步,視線不經(jīng)意瞟過宮幄身后那一直躬身垂首的家丁。他抬頭目光與我相對時,我便不禁身上一凜。
是錘。
“他們倆…”我做出一副風(fēng)輕云淡的腔調(diào),“是什么人?”
宮幄不想我有此一問,轉(zhuǎn)首睨了一眼錘和另一個家丁,笑道:“他們是寰親王府得力的小子,此番被三哥帶進(jìn)宮照應(yīng)的。原是三哥算著時辰想到嫂嫂要到,便讓他們出來迎接。我怕他們認(rèn)錯了人,才帶著他們一起來的。”
我略略點頭,不再去看將頭深深垂下的錘,徑自往前走去。宮幄并無因我的冷臉著惱,只是沉默的的跟了上來。我們繞過元武殿,便見到慶頊殿前烏泱泱等候入殿的文武百官。
“三哥!”身后的宮幄突然朝著人群中一個紫衣身影搖了搖手,“我接到嫂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