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幾乎整整一天的時間,才遲鈍的弄清楚桃銷樓的真實屬性。
回想當時自己因信了溫召所言“刈州第一大酒樓”的名頭,便真的單純的以為這里不過只是一家氣派些的尋常酒肆,當真是天真的有些蠢鈍。
且不論我的真實年齡,便是換作真正的溫靈,聽了昨夜花姨與她手下管事的談話,也該一早心中清楚,這所謂第一大酒樓,自然不會單單做酒肉筵席這一種生意。
倒并非是因為昨夜聽見了什么奇怪的聲音。其實相反,花姨為我安排的后樓五層的廂房極為雅致清凈,倩紗窗下便可以見到院子里那棵年過百歲,遒勁古樸的桃花樹。
之所以能夠知道這里原是秦樓楚館,還是晨間起床時,察覺到間間客房均房門緊閉,院子里亦是寂寂無人,這才多嘴問了打水的小廝一句。還是他告訴我,后樓之所以白日清凈,一是因為地處桃銷樓最末,寧靜清雅,宛若仙境,只有少數客官住得起這里一樓那排上好的天字房。
而二樓往上直至五樓,原是樓里一眾相公倌人休息的繡閣。這些年輕貌美的男孩女孩們每天入了夜或要獻藝陪桌,或要接客出局,辛苦忙碌直至天明方可歇息,這才成全了這小院在“刈州第一樓”中難得的清凈安寧。
午后花姨便抽空來瞧過我,噓寒問暖之余,更是備了一桌子的珍饈美饌,并各色琳瑯滿目的衣料玩物。其奢華精致,竟不遜于之前我在侯府時的吃穿用度。花姨一壁將那一桌菜色一樣一樣添在我的碗里,一壁前后左右對我端詳個不夠。
“平日只聽前頭大爺們道那蠡侯清廉為公,今日我才算親眼見了!彼话雅c年齡不符的尖細嗓音嘖嘖道,“靈兒,告訴花姨,你在他們府里這些日子到底吃了多少苦頭?便是往昔你漂泊江湖,奔波一年也回不來一趟,也不曾見清減成這個樣子啊!”
聽了這話,才到嘴邊的一句“飽了”也只好并著一大口飯再咽回去。
知道花姨不會相信,所以我也無謂辯駁自己在侯府的待遇曾是那般的富足優渥。
到底是溫靈的體質奇異,我不止一次的暗自稱奇,勉強用自己能夠接受的說法解釋,或許是她身體的代謝極快,所以在重傷神速痊愈的同時,每日任憑吃下再多的奇珍補品也不會發胖。
如此絮絮半晌,在我再三表示一應周全之后,花姨才終于千般不舍萬般猶豫的隨著接連數次催促她回去理事的小廝匆匆去了。
想是這偌大的酒樓諸事皆由一人打理,花姨的辛苦勞碌似乎并不亞于輔弼君主的侯爺。
還是在她離去半個時辰之后,前頭才有人敲響了我的房門。原是昨夜三言兩語便討了花姨歡心的堂倌,在她身邊一向得臉的下手,名喚福臨的。見我開門便殷勤一笑,背手擰著身后的兩個下人躬身拜了下去。
“姑娘,晌午媽媽一時忙著忘了打點。剛想起來便特地叫小的再來尋了姑娘!备ER指了指身后二人,唯唯諾諾道,“這是媽媽派來專門給您跑腿做活的下人,往后您在咱們樓里長住,大約也是用得著的!
我抬眼望去,見福臨身后的下人原是一男一女,女孩子倒還周正,卻見那個男孩體態瘦削,身形小巧,竟還是個孩童模樣。小小的腦袋瓜縮到了頸窩,屏息斂氣的不敢言語。
我見他如此畏縮顫抖,便可想見他平日在樓里是如何被其他小廝排擠欺壓。一時心中憐惜,便不由皺了眉頭。福臨何等乖覺,但見我神色不悅,立刻上前伸手搡了那男孩一把。
“甘來!姑娘面前,你做這副喪門樣子做什么!”福臨轉身向我,一臉兇神惡煞頓時換作無限阿諛,“姑娘您別見怪,這小子素日便是這副沒骨頭的樣子,媽媽原也說他雖然不成體統,但到底還不算傻透了腔。來日他侍奉您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您盡管打盡管罵沒關系!若再不稱心,您只管交給小的,小的保準給您調——”
“——行了,我也沒說什么。”我不喜福臨的嘴臉,便板起了面孔道,“倒是這孩子看著也就八九歲的樣子,如何就來咱們這做伺候人的活兒了?”
“姑娘說的是啊!小的原也想不明白,咱們樓里如何挑不出個機靈的,偏指了這傻小子到您跟前,沒得給您添堵不是!”福臨擠眉弄眼附和道,“原是媽媽的意思,怕年紀大的小子不干凈惹您嫌棄,非得年紀輕些的,不通人事的才能近身伺候。其實要小的說啊,還是換個知冷知熱利索體面些的才好呢,如今您既然也是這個意思,便大可吩咐一聲,小的這就叫二三十個清秀機靈的上來,給您慢慢選!”
我懶得去看福臨,只把眼睛停在那男孩身上。
自進門以來,他便一直惴惴不敢抬頭,我不愿多想福臨一早給他立過怎樣的規矩,只是倘若聽任那刁奴的意思將他退了,他回去之后還不知道會經受怎樣的懲罰嘲諷,往后在桃銷樓豈非更加直不起腰來。
然而心中又實在顧慮頗多——我遲早是會離開的,不可能永遠庇護著他,我不愿這世上再多一個濁月,對一個無法依賴的主子傾付真心。濁月尚且成熟懂事,加之身在侯府,得侯爺許諾關照也算終身有靠?墒沁@個孩子……
“你回去告訴花姨,這兩個我都不留——也不勞煩你再為我費心擇選他人!蔽壹皶r壓住福臨再欲奉承的神色,昂首冷然繼續道,“我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不喜有人整日相隨。既然每日梳妝洗漱,沏茶傳膳已有專人伺候,也就不必再留人在身邊了。”
“可是,姑娘…”福臨苦著臉道,“小的也是領了媽媽的差事,為您打點身邊的一切不方便,您這一個也不留,小的實在沒法交差啊……”
“為我打點?好,那就傳我的意思,把這男孩子提到后樓我這一層,負責每日門窗走廊的打理清掃!蔽肄D首向福臨幽幽道,“這回可以交差了吧?”
“這…姑娘,甘來原是后廚洗抹布倒泔桶的,既然您不收,那自然是要回原崗做事。您有所不知,咱們樓里下人雖多,卻也是個個分工明確的。您這一時要調他來后樓…小的也實在為難,何況這五樓如今就您和幾個有頭臉的姑娘住著,也著實用不著獨獨派人清掃啊…”
“福大哥才說為我打點,如今我只說了一條你便諸多說辭,實在免不得叫人寒心啊!蔽铱粗ER慢慢沁出一頭晶亮的汗珠,語意閑閑道,“花姨平日里看重你,事事叫你替她打理。可是如今我回來了,生意上倒是也能在她老人家一旁幫襯一二。這說起來,福大哥倒能得了清閑,依我看,竟不如由您替了這孩子后廚的活計,也免得再費心安排人手。您說,我這法子如何?”
如此一說,福臨哪里還敢回嘴,雙膝一軟便拜倒下去,只說自己一時糊涂,往后斷不敢再做我的主,連連求我收回成命。
而那男孩似乎受寵若驚,明明歡喜卻又不敢表現出來,只有抬起一雙明澈的大眼睛,激動的朝著我眨了又眨。
我心下暗喜,早已緩了適才的氣惱不忿;又念及福臨跟在花姨身邊多年,原是有臉面的。我不愿在桃銷樓的第一日便擺足架子,更無意讓花姨失了體面。于是只略微彈壓數句,便吩咐他們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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