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月,侯爺他……”
“姑娘。”濁月語氣深沉,忽而抬頭,一臉誠摯,似乎看清了我適才所想。她再度端過勺子,目光澄澈如盛滿的藥湯,恬然道,“外頭的那些事,原不必姑娘操心。您只先養(yǎng)好了身子,這也是侯爺?shù)男脑浮K芘沃谩!?br> 我望著這個女孩的眼睛,心中無端生出絲絲縷縷暖暖的寧靜。似乎什么事此刻都變得不再絕望,不再亟不可待。
我揚了揚嘴角,接過她手中的藥盞一飲而盡,轉(zhuǎn)頭躺回櫻紅色綢繡九瓣芙蓉的燈芯草枕上,最后看了眼楠木承塵蓋上的山巒凌云紋。苦澀藥湯順著喉舌流入胃腹,我感受著這溫熱順滑的舒適,安閑的閉起了雙眼。
在侯府住下的第五日黃昏,前來診脈的耿御醫(yī)告知濁月我體內(nèi)的殘毒已清,不必再用解毒的湯藥了。而在我周身遍布的大小傷口也已經(jīng)全部結(jié)痂,就連肩上那深可見骨的口子也不必縫合,漸漸有了自行愈合的勢頭。
御醫(yī)連連稱奇,數(shù)次贊嘆我的體質(zhì)奇異,傷口愈合的速度超出常人三四倍不止。這中間自有侯爺悉心照拂,每日珍奇藥材內(nèi)服外敷用下去的功勞,然而這樣喜人的速度實在驚世駭俗,若非身懷百年內(nèi)力的奇人高手,也唯有奇跡二字可以勉強解釋了。
“姑娘這些日子天天躺在床上,著實憋悶壞了。如今御醫(yī)都松了口,奴婢扶您院子里散散心去吧!”
濁月才送走了御醫(yī),清脆的笑聲便從外間遠遠傳至暖閣。
我興奮不已,看見她嬌小的身影繞過夏夜海棠屏風,披著滿身金色霞光向我走來。我坐起身子,由她小心攙著掀開了琉璃珠簾,這才第一次看見了自己住了整整五日的房舍的外廳。
明明僅是數(shù)步之遙,我卻偏偏只能終日偎在暖閣的床榻,動彈不得。
越過裝飾精簡古樸的外廳,我的臉上終于迎到了院子里遍灑一地的明燦夕陽。入秋已深,院子里正中的方坪上植著錯落幾百株菊花,此刻映著晚霞,愈發(fā)襯得整片花圃精致艷麗,好似籠著一圈斑駁的金色光暈。右首的偏房前,是一片葡萄藤架起的長廊。如今剪凈了葡萄,唯余枯黃的葡萄葉片片落在廊內(nèi)的石桌石凳上。
濁月鋪了個軟墊,便攙我在那廊內(nèi)坐下。正貪婪的呼吸著這黃昏小院里的清新空氣,只見規(guī)規(guī)矩矩一行人垂首入院,卻是送晚膳的來了。為首的家丁對我施了一禮,笑道:
“連姑娘有禮。小人們奉侯爺命為姑娘送來今日晚膳。豆腐皮包子兩屜,鮮筍銀魚湯一例,清蒸三黃雞一例,玫瑰鹵山藥一例,風腌羊小排一例,芡汁煨豬手一例,再就是熱騰騰的青蝦冬瓜菌菇煲一鍋。”
他說一樣,身后的下人便在石桌上擺上一樣。一眼望去滿目琳瑯,盡是海味山珍,卻并無不宜我養(yǎng)傷的油膩辛辣之物。
我正心下感慨侯爺用心精細,卻又聽那家丁道:“咱們侯爺說了,今日他老人家得空,料想姑娘這幾日在屋子里養(yǎng)的膩歪了,所以命小的們在院子里布菜,晚些時候便來陪姑娘一起用晚膳。”
“侯爺來瞧姑娘原也不是什么奇事,怎的派了你們這么些人伺候?”濁月看著那家丁身后兩大排手中捧著各式各樣箱籠容器的下人俏皮道,“敢是今日還另有他人同侯爺一起來瞧姑娘,怕這些菜不夠,又令備下了第二桌第三桌不成?”
“濁月姑娘說笑了,咱們侯爺對連姑娘寶貝的如親閨女一般,哪里舍得外人瞧了去呢?”那家丁被濁月逗得笑個不止,歡聲道,“這些啊,是侯爺估摸著姑娘能走動了,雖還不能活動如常,往后卻也要在這屋子里院子里溜達解悶的。這不,特命小的們庫房里尋了最精巧別致的擺件,重新裝點裝點這院子,也好讓姑娘瞧個新鮮。”
“侯爺這又何必呢?”我心里不好意思,連聲推卻道,“前兩日才送了十數(shù)套華衣美服,如今又賜這些東西,我在這蠡府養(yǎng)著已是侯爺大恩,又哪能再受他老人家這般恩惠呢?”
“姑娘客氣了,這蠡府素日鮮少有客,難得侯爺對您一見如故,這些又算得什么呢?”家丁笑得極殷切,道,“也是他老人家的遠見,算到姑娘今日下床,這還命小的送來了給您替換的被褥床單。另外這天氣一天涼過一天,侯爺怕您受寒,還提前給您送來了取暖用的火爐煤炭。都是上用內(nèi)造的,盡著姑娘使——你們快別立著了,趁侯爺沒到趕緊進屋置辦好了,待會兒莫要耽誤了主子們用晚膳!”
身后的下人聽得指令,應(yīng)聲魚貫進了屋子,不過片刻便各自麻利收拾妥當出來。那家丁又反復(fù)細細問了幾次,確認我再無其他需求,方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濁月從屋里出來,取了件銀狐皮小襖小心披在我身上,甜甜笑道:“奴婢原也不覺得咱們的屋子簡素,如今看過才知這玲瓏有致是什么意思。姑娘住著這樣又暖和又漂亮的屋子,一定心情愉悅,傷勢好得更快!”
“很點眼嗎?”我不安的問。
“那倒不會。雖說煥然一新,一眼看去還是姑娘家的閨房,絕無半點奢靡之氣。”濁月略斂了笑意,篤定道,“侯爺做事一向極有分寸。姑娘怕恩遇過度惹人閑話,可外人閑話又哪里重要得過您的清譽呢?侯爺懂得您的顧慮,要奴婢說,您只安心便是。”
“話是這樣說…只是濁月,侯爺又為何對我一個陌生女子如此恩遇呢?”我納罕道,“若今日換了你是我,你便能安心領(lǐng)受這份不合常理的照顧嗎?”
“奴婢不是姑娘,不懂得姑娘的心思….”濁月嘟著櫻唇,舒展了因困惑而微微蹙起的眉頭,“但倘若換了奴婢是侯爺,想必也會對姑娘悉心照顧的!”
“這是為什么?”
“因為…受人所托啊!”濁月促狹的咬重了口氣道,“流言越傳越開,如今蠡府中人都道當日鏈月山下溫將軍英雄救美,對您一見鐘情,這才將您救回府中托侯爺悉心照顧呢!”
“好你個壞丫頭!”我一把掄了個空,苦于身上有傷起身不便,由著濁月笑得花枝亂顫逃了開去,“什么好話,旁人不明是非閑嚼舌就算了,你也當樂子拿來說嘴!看我今天怎么教訓了你——”
“姑娘羞什么呀!”濁月咯咯笑著左閃右躲,不肯服軟道,“奴婢與溫將軍也曾有過數(shù)面之緣,也算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倒同姑娘有幾分夫妻相呢!倘若能結(jié)善緣,也算是佳偶天成,想來侯爺也會十分樂意啊!”
“還胡說,你——哎呦!”
“姑娘!您怎么了?”濁月見我一個抬手抻了傷口疼得躬下了腰,忙不迭跑過來扶住我的手道,“都是奴婢不好,您碰到傷口了嗎?要不要緊啊!”
“不妨事…不妨事……”我咬牙道,“你這壞丫頭,這會兒倒知道來心疼我。剛才見你撒歡倒不見半點害臊,若再有下次,當心我向侯爺告你的黑狀——”
“——誰要向我告狀啊?”
乍然聞聲,我和濁月俱是一驚。放眼向院門口望去,卻見侯爺身著一襲家常竹葉青緞繡軟煙紋氅衣,正一臉笑意大步流星向我們走來。
“拜見侯爺——”
將將拜倒下去的手臂被侯爺一把扶起。他雖年歲已老,手上力道卻未見稀松。我由他攙著動作輕緩的坐回到石凳上,又略理了理有些凌亂的小襖。濁月麻利的為侯爺?shù)氖噬箱伭艘粋同我一樣的軟墊,這才有些羞澀的立在我身后,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再言語。
“主仆兩個適才說了什么這般開心?”侯爺打趣的覷著濁月一分分紅起來的雙頰道,“莫不是什么閨閣私語,要不怎的我一來反倒拘束起來了?”
“左不過是些外頭的閑話,侯爺不必當真的……”我接過濁月盛好的鮮筍湯,擺在侯爺跟前道,“濁月也是看我成日不出這院子著實憋悶的慌,才說了兩句逗我開心的。”
“是嗎…只是外頭的閑話大多不中聽,想來你聽了也未必開心吧……”侯爺往手上呼口氣搓了搓,語意閑閑道,“知道你無聊,我一早進侯府庫房挑了幾件珍奇玩意兒給你裝飾屋子,雖說數(shù)量不多,到底也是歷年官員進獻和宮里頭賞下的,你看過可還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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