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 日月如梭。
檐下的燕子飛了一波又一波,門前的草長了一茬又一茬。
轉(zhuǎn)眼已三年去矣。
住在京郊的人都知道,白嶺村有一位年輕又貌美的寡婦娘子,帶得兩個牙牙學(xué)語的稚子, 坐擁萬貫家財, 卻只住在一個偏僻的小木屋里, 甘守清貧。
街坊鄰居都傳她與死去的丈夫伉儷情深, 三年來一直麻衣素服,閉門謝客, 白白消耗了她大好的青春年華。
不少閑來無事的公子哥兒都打起她的主意。打著不叫紅顏空老去的名號, 那些人日日過來給她送些小簪子胭脂盒之類的東西,其實還是看重她手里的萬貫家財, 想做一樁騙錢又騙色的絕好買賣。
那些禮物總是前腳送過去, 后腳就原封不動地被丟出來。
任憑搭訕者再是熱情如火, 也摸不到那冰山般的寡婦娘子的一片裙角。
直到這一年,三年服喪期滿, 有眼尖者看見寡婦娘子頭上的白花不見了, 兩個孩子也換上了嶄新的小衣裳, 出門的次數(shù)也多了。
人人都以為這位娘子終于要敞開心扉了,卻見她扛著鋤頭,插得滿頭的菊花, 領(lǐng)著兩個孩子上山去祭拜她丈夫的空墳。
劉媳婦遠遠地看見了她們,叫道, “阿弗妹子——”
阿弗回過頭。
兩個梳著稚角辮兒的孩子畏畏縮縮地躲在她身后。
劉媳婦喘了兩口氣,瞧著她這般樸素的打扮,“這……還要上山去拜你家的那位漢子?”
阿弗點點頭。
劉媳婦不禁唏噓,“妹子要是聽大姐一句, 就別老惦記著過去那點事了。似你這般好模樣,家中又頗有些積蓄,何必守著這份罪呢?”
阿弗靜靜地聽她說完,甚是疏離地笑了一下。
“大姐還有別的事嗎?”
劉媳婦見阿弗這般軟硬不吃的樣子,不禁有點替她擔(dān)憂。
“吳公子的聘禮,已經(jīng)送到你家里了。那可是一位好公子,家里開著好幾家布莊。他看上誰,那誰可就有福氣嘞,妹子你可被犯傻!
阿弗輕蔑地勾了勾唇。
那什么吳公子的聘禮她當然看見了,只是和往常一樣丟在門外垃圾堆了。
她愛的那個男子曾君臨天下指點江山,握著那日月的旋轉(zhuǎn)。區(qū)區(qū)幾家布莊而已,又有什么值得注意。
她臉上依舊淡然,“大姐,你知道我的!
阿弗知道自己跟這些人說不通,便索性不說了。朝劉媳婦微微一笑,轉(zhuǎn)身離開。
劉媳婦茫然地望著阿弗,這世上,怎么會有不知享福之人?
只見姑娘的背影便漸漸遠去,渺遠的山歌隔著山水傳來……
……
大槐樹旁,濃蔭斑駁,趙槃的那座衣冠冢上已長滿了一層小花。
阿弗拿鋤頭把周圍的荒草除了除,在軟綿綿的青草上鋪了一張舊布,拿出兩只酒杯,倒?jié)M了清冽的菊花酒。
她領(lǐng)著長歌和采薇坐了下來,愛憐地替兩個孩子擦擦臉上的細汗。
如今兩個孩子已經(jīng)會說些簡單的話,這些天每次帶他們來到這里祭拜,他們都會磕磕絆絆地叫一聲爹。
阿弗望著孩子們清嫩的臉龐,忽然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們。
她不是抗拒再嫁,只是實在沒什么必要。
趙槃臨走時給她留了足夠的錢。她一不缺錢,二來也酷愛山水田園之樂,不愿受人擺布,再嫁這事便一直被擱置著。
最重要的,阿弗心里總有個隱隱的念頭,那就是趙槃還沒死,他終有一天會回來。
趙槃在時,她曾經(jīng)瀟灑地說自己一定會找個人再嫁?傻搅爽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見過了他,天下其他男兒便入不了她的眼了。
拜過了趙槃,阿弗用小竹車推著兩個孩子到鎮(zhèn)上去,順便捎回來些蠟燭和布料。
正當正午,一品閣的客人依舊絡(luò)繹不絕,巷子盡頭的那處餛飩攤卻已不在了,被人重新租賃,改成了一個小小的茶水攤。
阿弗想起自己和趙槃曾在那里吃餛飩,一時悵然若失,呆呆愣愣地走了過去。
街上人來人往,有一位公子也驀然來到茶水攤,坐下來要了杯茶。
那人背對著她,豎著高高的發(fā)髻,秀氣又俊美,正垂著眉眼瞧手里的扳指,那模樣,竟依稀如趙槃一般。
阿弗頓時一恍惚。
她幾乎顫抖著手指,還沒碰到那人肩膀,就見那人回過頭來,眼神直直越過阿弗。
“小二,再上一杯茶——”
那是張完全陌生的臉。
阿弗訕訕退了回去,擦干臉上的水漬。
是了,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
回到家,一堆禮物又堵在了門口,沈嬋的軟轎也停在她家門口。
吳公子大名叫吳申,是鎮(zhèn)上有名的孟浪公子,常常強娶民女。他貪圖阿弗的美色和錢財,見阿弗始終不肯吐口,便帶著一堆禮物親自來了,意圖逼她就范。
說來也有些巧,吳申正好被順道過來的沈嬋給撞見了。
如今晉世子已經(jīng)襲了爵,晉王妃可不是好惹的。她見那吳公子意圖不軌,二話不說便一頓好打。
吳申氣急敗壞而去,那些惡臭禮物便堆在門口,還沒來得及扔。
“幸虧我來得巧,”沈嬋怒氣未消,“阿弗,你不知道那廝帶了三四個家丁,看那意思,好像你不愿意就要強搶。呸,這都是些什么人吶……”
阿弗聽了這話也暗暗一驚。
她手里雖然不缺銀子也不缺糧,但畢竟是個柔弱女子,若真是來了四五個糙老爺們兒把她強行架走,想來她也無法抵抗。
她在這里避世避了三年,自己不找麻煩,麻煩卻總找上她。
沈嬋看出她的擔(dān)憂,輕聲道,“阿弗,要不咱們還是找個人,好好嫁了吧?要不然,你就到我那去住,我也能放心些。”
沈嬋似有深意,阿弗不由得猶豫了。
她其實一直都沒能走出過去的陰霾。
有時候睡著睡著,就感覺好像趙槃又回來了,手輕柔地撫著她,附在她耳邊,繾綣地喚她,阿弗……可夢一醒來,卻是滿目空空,只有長歌和采薇頑皮的打鬧聲。
惦記著孩子們的安危,阿弗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直接拒絕沈嬋。
她還能怎么樣呢?她是一個寡婦,又帶著這么大筆的金銀,在哪里都會招來源源不斷的麻煩。
可在她內(nèi)心深處,仍然忘不了趙槃。
她還愛他呀……她不想嫁別人。
沈嬋見阿弗神色悲沉,倒也沒再往下說下去。
她此番乃是隨著宋機進京省親的,不能在京城滯留太久。有些話,只能點到為止。
“阿弗,你自己看著來。無論你決定怎么樣,我都幫你。”
阿弗勉強笑笑,心頭一暖。
她瞧著沈嬋也莫名憔悴,想來這些日子?xùn)|奔西走,跟著宋機也沒少受累。
她剛要倒壺茶給沈嬋,驀然嗅見沈嬋身上似沾了點香味兒。
……那幽香如嫩寒清曉,很淺很淺,卻有種觸目驚心的熟悉感。
阿弗眼角一顫,問道,“阿嬋,你用了寒山月香嗎?”
沈嬋立即聞了聞自己的衣襟,“那是什么?”
阿弗艱難地閉上眼睛,又細細地感受了片刻。
沒有錯……是寒山月的味道。
當初她為了私逃給趙槃縫了個荷包,里面就放了寒山月香。后來趙槃氣消了,把里面的迷魂香清了出去,依舊把那個荷包戴在身上。
也正是因為香色不純的緣故,趙槃身上的寒山月氣息和香譜上不同,總像沾了些迷魂的魅惑感似的。
他們曾同床共枕度過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他身上的每一絲氣味都滲入她骨髓里,就算化成灰她也不會認錯。
心中的記憶可以褪色,但鼻子和耳朵的記憶卻永遠不會消散。
那些一旦形成習(xí)慣的東西,即使多年不碰,一旦再現(xiàn),也會叫人立即記起之前的事。
一陣極苦澀極辛酸的感覺襲上心頭,阿弗手里的茶壺險些落在地上碎為兩半。
沈嬋見阿弗這副樣子,不禁也有點害怕,“阿弗,怎么了?”
阿弗一時恍惚,那幽香若有若無,忽然間又聞不見了。
又是她幻覺了么……
她不知道該怎么跟沈嬋解釋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卻又不肯相信是自己魔怔了。
“沒什么!卑⒏]有隱瞞沈嬋,“只是覺得你身上有股特別熟悉的味道。”
沈嬋被阿弗說得也有些懵。
她近來不曾用香粉啊,屋里只放些水果,哪里又有什么特別的香味。
若說常接觸的人,也就宋機一個……
宋機?
……
回到府上,沈嬋玩笑似地把阿弗的話說給宋機聽。
本是一句尋常話,宋機卻好像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倏然瞪大眼睛,“她連這都能聞見?”
沈嬋皺皺眉,“什么意思,你們到底在打什么啞謎,能不能把話說清楚?”
宋機心里惴惴。
確實,近日來宋機常常見那人,想來是那人身上特有的幽香傳到了宋機身上,宋機與沈嬋親近之時又傳給了沈嬋,這才叫阿弗看出了蛛絲馬跡。
不過,三年了,那人的病,也治得見了氣色。
從前他不想給阿弗虛妄的希望才隱身而去的,沒想到時候過了這么久,他還被人惦記著。
他們是不是該再相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還有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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