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進房間,誰也沒有先說話。江嶼和平時一樣,低頭收拾他們帶的行李。徐衍昕則立在一旁,比一座雕像還要呆愣。正當徐衍昕犯傻時,江嶼卻像沒事人似的把他揉成一團的睡衣睡褲翻出來,抖開,疊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干放在床上。理完行李,又便把旅館里的桌角椅腳等尖銳的地方都封了一層厚厚的膠。徐衍昕注意到行李箱夾層里的醫(yī)療箱。犯病的人是他,粗枝大葉的人也是他,他向來不太記得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
但讓他安心犯傻的人,一直是江嶼。所以他心甘情愿地犯起傻,走到窗邊,佯裝看起窗外的美景道:“什么山景房,外面明明就是一大片農(nóng)田……”
江嶼卻不配合他,打斷道:“萬留說的,你不想知道是真是假嗎?”
徐衍昕一怔,道:“他這人本來就瘋瘋癲癲,說話顛三倒四,我才不信。我相信你,只要是你親口跟我說的,我都相信。”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江嶼向來擅長的生存法則。他從小都明白社會的規(guī)則,他雖然不想稱作是善良的謊言,但起碼是有益的謊言,他能躋身上流,靠的是服從現(xiàn)實,而非與現(xiàn)實作對,他早已疲于與現(xiàn)實做抗爭。他本想勸下徐衍昕,告訴他那些都是假的。但當他看到徐衍昕那故作堅定的臉龐和發(fā)抖的手指時,他想,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謊話。
“是真的,”江嶼平靜地看向他,“薛志的案子你不可能贏,周浩的案子不論是輸是贏,他都能在獄中獲得緩刑和保釋。至于周溯息的案子,如果僅僅是男-妓正當防衛(wèi)的訴訟我不會接。我的委托人希望我能從夏清正的人脈里扳倒幾個對頭,幫周溯息洗脫罪名不過是順手之勞。”
“所以,餐館里的話都是騙我的是嗎?你說你既不想服從現(xiàn)實背離自己的原則,但也不想做替人鳴冤的好人,只想做個茍且的普通人。”
“我自覺沒有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江嶼步步走近他,“普通人是無法坐進合伙人辦公室的。”
“十年前我便說過,我不愿站在低處,周溯息是死是活,有罪無罪,都跟我無關(guān),他遭遇過什么,渴望些什么,也與我無關(guān),我和你不同,我聞夠了垃圾場的臭味,沒興趣體恤他們的悲喜,”江嶼站定在徐衍昕面前,與他對視,“這樣說,你聽懂了嗎?”
徐衍昕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間的,他只覺得荒唐,不知是言辭鑿鑿不知羞恥的江嶼荒唐,還是前些日子因察覺到江嶼心意而竊喜的自己荒唐。或許徐昭說得沒錯,像他這樣的人,永遠難以對這個世間的陰暗面習以為常。他所堅信的東西,不過是他人手里的一枚籌碼。
刀俎和魚肉,如何能坦然相對。
他一人坐在店門口前,不論前臺小妹如何呼喊,都沒有動。他望著遠處靜謐的荒田,只覺得寧靜和凄涼。他曾無數(shù)次地以為自己成長了,能夠足夠坦然地應(yīng)付這個世界,實則不過是波折前的坡路,不論如何慢慢前行,真正的下墜總讓人生不出思考的時間。而這樣的前行,這樣的波折,這樣的下墜,是每一次,是無數(shù)次。
黑夜中,偶爾有兩聲鳥叫,偶爾有細碎的腳步聲,是皮鞋的輕踏聲。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三個月還沒到。”
“但我不想轉(zhuǎn)正了。”
所有的聲音戛然停止,黑夜終將屬于寧靜。他看月夜,看日出,看到眼睛疲累到合攏。腦中所想不過曾經(jīng)的日日夜夜。是與江嶼所處的日日夜夜。如若他回頭看一眼,便知道還有個跟他一樣徹夜未眠的人,但他沒有。
徐衍昕徹夜未眠,卻不覺得多么勞累,相反,心底生出一股未名的力量支撐著他。而向來游刃有余的江嶼卻顯出些疲憊。萬留自然察覺到他們倆的古怪氣氛,不禁幸災樂禍。
江嶼并不看他,啞著聲音說:“徐律陪周溯息去孤兒院看看,萬留和我去鎮(zhèn)上打探打探消息。”
萬留道:“我得看著周溯息,我可是他的負責人。”
周溯息聞言,竟低頭輕輕地笑了下。江嶼卻立刻道:“不行,你得跟著我。”
萬留掃了眼徐衍昕的臉色,聲音不大不小道:“怕什么,真怕我把他推下樓?”徐衍昕忍住看一眼江嶼的欲望,把頭扭開。
只聽見江嶼陰沉地說:“再亂說話,你試試。”
分開行動時,江嶼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徐衍昕先是試著掙脫了兩下,然而江嶼越握越用力,幾乎要折了徐衍昕的手腕,他沒忍住,從嘴邊泄出一點痛吟,江嶼才恍然般地放開他。江嶼說,對不起。他低頭,沒看江嶼的臉色,只能瞥見他的下頜,道:“有事嗎?”
江嶼抿了下嘴唇,把手里的醫(yī)療箱遞給他,道:“你又忘了。”
“要是碰到什么麻煩,記得給我打電話。”
徐衍昕說,謝謝。
江嶼沒有回。
等車緩緩開動時,徐衍昕才敢瞥一眼后視鏡里的人影。
至始至終,江嶼都在那里站著,靜靜地看著他們的車離開。不知為何,徐衍昕沒有由來地想起那年他的生日。當他被迫答應(yīng)葉雨清的告白時,江嶼也是用同樣的眼神看著他。
既然如此深情,為何這次不像當年一樣騙他?
丘山這地方人煙稀疏,滿目荒野,但天高云低,山青草綠,著實有兩分城市所沒有的美意。徐衍昕猛吸了一口帶著草香的空氣,只希望將江嶼這個人徹徹底底排出他的心肺。誰知一向安靜的周溯息注意到他的舉動后,竟笑了起來,他收著嘴角,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溫吞樣,說話很輕:“不知為何,我完全能夠想象十年前的徐律。”
“是萬留告訴你的?”
“是,他曾對我說,你是他生命中見過最好的人。”
徐衍昕一怔,頗有些意料之外。周溯息眼珠很黑,像是深不見底的潭水,笑的時候便少了幾分寒意,道:“有時耳聽為虛,眼見也未必為實,萬留他就像是個小孩,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想破壞掉。”
徐衍昕聽了,不太認同,但也沒有多說,只覺得一陣心悸。
招待所本身就偏僻,然而到更為偏僻的孤兒院仍需半小時,很難想象家喻戶曉的大明星沈望竟然是從這種地方走出去的。而向來溫柔的周溯息到了孤兒院門口,也沉了臉色。自從夏清正“退休”后,這所孤兒院便被閑置了,無人管轄,聽前臺小妹說,偶爾會有幾個小孩把那地方當作根據(jù)地。他先入為主地以為那必然是個陰森恐怖之地,卻沒想到不管是門口色彩鮮艷的涂鴉還是內(nèi)部充滿童趣的裝飾,都隱約讓人有溫馨之感。尤其是庭院里種植的雛菊,不知是何人在管,竟長得十分明媚。
周溯息一言不發(fā)地踏進這所昔日的牢籠,走到大廳時,他指著地上的灰道:“原先這有一架鋼琴,是專門買給沈望的,多么令人嫉妒。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從沈望起,每一個彈鋼琴的小孩就成了他的替身,跟他做同樣的工作,和他掉同樣多的眼淚,卻走不到他那樣的地位。”
徐衍昕道:“聽說他一直捐錢給孤兒院?”
周溯息竟笑了,回道:“然而這里的孩子并不缺錢。”
“那缺什么?”
周溯息卻沒有回,只是一個人走在前方,偶爾會和徐衍昕說幾句話。徐衍昕實在覺得古怪,比起恐懼,他從周溯息身上感到更多的是懷念,他總是會用手指帶過那些破舊的物品,像是在安撫塵封的記憶。徐衍昕給他紙巾時,忽而想起江嶼曾對他說,在案發(fā)現(xiàn)場上找到的刀柄上沒有周溯息的指紋。那上面什么都沒有。但從周溯息身上檢測到了夏清正的血跡,而且夏清正昏迷醒來便指認兇手是他才被安上嫌疑人的罪名。
徐衍昕好奇地問起,而周溯息說:“我沒有指紋。”他攤開手指給徐衍昕看,十指上全是燙傷的痕跡。徐衍昕心中一緊,抬頭對上周溯息的眼睛。對方卻用極為平淡的口吻說:“小時候我喜歡亂碰院長的東西,有一次我通過院長留下的指紋打開了他的保險柜,不過后面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但自從那一刻起,他發(fā)現(xiàn)我還有偷東西的才能。所以就把我的指紋全部銷毀,讓我趁客人睡著的時候做點不好的事,例如解鎖手機,或者偷一個隨身物品。我跟沈望不同,他只需要唱唱歌,談個鋼琴就能討人喜歡。”
徐衍昕道:“這樣的討人喜歡,不要也罷吧。”
周溯息笑著說的確。十五年過去,孤兒院內(nèi)自然留不下什么證據(jù)。然而當他們離開時,周溯息多次回頭,沉沉地望著那棟看似溫馨實則詭異的建筑,徐衍昕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牌面上的“幸福”二字顯得尤為可笑。一家叫作幸福孤兒院的孤兒院,卻連基本的保障都沒有給予孩子們。
當他們回到旅館時,江嶼和萬留還沒回來。徐衍昕松了口氣,心想不必和他獨處一室。然而當夜幕降臨,江嶼仍未回,他的心卻又被吊了上去。正當他沖出房間,要去鎮(zhèn)上找他們時,卻撞上了風塵仆仆的江嶼。江嶼扶著他的肩,用一貫的口吻斥道:“亂跑什么。”
徐衍昕也起了勁,故意說:“準備去重開一間房。”
江嶼沉默了幾秒,道:“我問過前臺了,沒有空出來的房間,你睡床,我睡沙發(fā),就這幾天,你先忍一忍,等回去……”說著,江嶼才意識到,他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徐衍昕難以適應(yīng)這樣古怪的氣氛,擦過他的肩,就要往樓下走,江嶼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許是下午弄痛了他,這回他的力氣很輕,輕輕一掙扎便能掙脫,然而誰也沒動。江嶼想了許久,只是說:“我在鎮(zhèn)上警察局找到了點信息,你要不要……”
“明天和我一起去?”
“嗯,”徐衍昕動了動手腕,“我先去周溯息房間。”
他剛走沒幾步,便聽江嶼叫住了他。徐衍昕從不知道,原來他的名字也能聽起來如此哀戚。然而江嶼只說:“早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