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飯店出來時,天色已暗。兩人接著街上的燈,細細地端倪一番彼此,但誰也不肯承認。等不得不分別,寒暄詞用完時,一條身形高大的狗正齜牙咧嘴地瞪著他,徐衍昕愣了愣,方知自己占了他的老巢,便立馬從沙發邊閃開,騰出位置給他。
它身形猶疑,似乎觀察了一番徐衍昕的真意,才躺回被遺棄的沙發墊上,江嶼調笑道,連狗都知道柿子得挑軟的捏。徐衍昕白他一眼,蹲下與它對視。
它豎起耳朵,似乎有點不滿。
而徐衍昕卻注意到他后腿的傷,已經潰爛,模糊成一片。徐衍昕尚未說話,江嶼已琢磨出他下一步的行動了。果然,徐衍昕仰頭看了他一眼,問他能不能載他一程。剛剛江嶼要送他回家,他不肯,現在卻為了一條流浪狗上他的車。他審視了一番那條孱弱卻眼神兇狠的黑犬,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江嶼怕徐衍昕受傷,所以主動承擔起搬運它的責任。然而那黑犬似乎通點人性,發覺了他的嫌惡,所以愣是抓著沙發墊不肯動,江嶼也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嘗試兩回,就想任它自生自滅去。
最后還是徐衍昕抱的它,剛上手的時候,那黑犬露出尖刺的獠牙,江嶼立馬皺著眉拉開徐衍昕的手臂,然而那黑犬只是瞧了眼膽戰心驚的人類,舔了舔徐衍昕的手心。
濕濕的,有點酥麻。
徐衍昕不顧江嶼的阻攔,摸了摸它的頭,對江嶼說:“它好可愛啊。”
江嶼看了它眼,道:“什么破審美。”
“你怎么當人家面說,太殘忍了。”
江嶼郁結。
徐衍昕帶它看病,洗澡,剔身上的毛,花了小幾千。當徐衍昕想給它挑項圈的時候,江嶼沒忍住,問他:“你準備收養這條狗嗎?如果不是,你帶它看病,喂它食物,給它戴上項圈,又拋開它,比你從一開始無視它,還要殘忍。”
江嶼說這話時,直勾勾地盯著徐衍昕的眼睛,徐衍昕剛想回,就聽寵物醫生笑了下,說道:“這種說法其實也不太對。狗又不是人,知道從奢入儉的難處,如果他沒有帶它來處理傷口,就會危及生命,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他救了它一命,至于往后的事,我們也會幫他找找主人,再不濟,也可以去工廠做看門狗。”
然而,寵物醫生的話絲毫沒有緩解這尷尬的氣氛。兩人就這么不動聲色地對視著,隔了很久,江嶼拉開門,說:“我去外面抽根煙。”
路燈昏暗,一跳一跳,即將報廢。
而江嶼就站在那即將短路的路燈下,抽煙,吐氣,然后揮去空氣里自投羅網的飛蛾。
徐衍昕看到的江嶼,渾身落寞,然而當注意到他的凝視后,隨即踩滅了煙,直直地望他,和齜牙咧嘴的黑犬有何分別?徐衍昕什么都能不知道,唯獨知道這件事,“你是不是傷心了?”
江嶼別開眼睛,“沒,你當我是你?天天掉眼淚,我只是生氣。”
“可我覺得你不是生氣,這點我還是看得出來的,”徐衍昕拉了一下他的衣擺,兩人對望著:“我從沒后悔過,那時候跟你成為朋友。”
“這是我人生中,第二件想做的事,”徐衍昕笑道,“你說你要做我的第一個粉絲,雖然你錯過了我很多頁的漫畫,但我還是欽點你做我的粉絲會長。這樣你會不會稍稍開心一點?”
江嶼很久都沒有說話,徐衍昕又露出那種慌亂的帶著討好的笑。
江嶼道:“四年只畫了兩卷,你這個年更選手還好意思說?”
徐衍昕笑笑,“原來你在英國也有看!沒想到,我還火出國門了。”
江嶼含糊其辭,“沒事干才看的。”徐衍昕不疑有他,就這么笑著。即使在昏暗的夜里,江嶼看得見他紅潤的嘴唇,還有那點眼里的波光。江嶼錯開眼神,狀似無意地說:“毛猴店里正巧缺條看門狗。”
“真的?我本來想自己養的,不過這樣也好,我最近比較忙,可能也沒時間照顧它。說起來,我們下次一起去毛猴店里玩吧?他現在還開網吧嗎?如果不是那場火的話,我們也不會關系這么好。”
“私拉電線,安全意識匱乏,沒有出大事,他早應該謝天謝地了,”江嶼抓起他的手腕,“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對你說的話?不要對陌生的貓貓狗狗動手動腳,萬一受傷怎么辦?”
“還有,你為什么要紋那個?跟……有關嗎?”
徐衍昕花了幾秒鐘,才成功解碼說的是葉雨清,“不是啦,雪絨花是奧地利的國花,還有一個傳說呢。”
“什么傳說?”
徐衍昕扭捏起來,“你自己去查。我自己說的話,怪怪的。”
江嶼探究地看著他,徐衍昕更加臊得慌,背對著他,踢路邊的石階。
江嶼動了下喉結,“那條狗一點都不可愛。”
是你可愛。
可惜徐衍昕聽了前半句,就傻傻地轉過身來跟他辯駁。江嶼盯著他看了一天,像要把逝去的四年都看回來。
江嶼很少和徐衍昕提起,不管是高中時代,還是今天,他每天的心情總是很糟糕。
好像下了一場大雨,天氣霧蒙蒙的,讓他心情很壞,很想發一通壞脾氣,然而見了徐衍昕,就算了。
他只顧著看他了。
徐衍昕又去找了好幾回薛叔叔,然而都吃了閉門羹,甚至有兩回,被薛志用掃帚趕了出來,劃得他小腿全是紅印子。
然而他都只笑笑,對薛志喊道:“我還會再來的!”
灰太狼都沒有他這么刻苦用心。
然而當他正費心費力地做著無用功時,殊不知家里辦起了鴻門宴。他一開門,就察覺到氣氛不對,平時寂靜無聲的客廳,傳出幾聲笑。他聽了兩聲,沒走,然而當他在玄關處看到那雙黑色綁帶涼鞋時,逃跑已經沒轍了。
徐昭第一次親密地摟著他,好像他真的是她的寶貝似的,她把他帶到客廳,對著一眾臉熟或者陌生的親朋好友說:“他最近正忙個案子呢,稍稍遲到些,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們看他,見了雨清,連話都不會說了。平時倒是總在我面前提起。”
徐昭笑著,坐在沙發上的葉雨清卻沒有笑,而是道:“好久不見。”
徐衍昕抿了下嘴唇,壓低聲音問徐昭,“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既然沒有喜歡的女孩,那么為什么不肯和葉雨清復合?不管是從家世、樣貌還是學術,你們倆都是最配的。而且,”徐昭笑道,“她還能管管你那沒有沖勁的性格。”徐衍昕沒說話,徐昭便笑道:“待會就要吃飯了,我忘記買飲料了,你們倆去附近的超市逛逛吧,走路去就行,不著急。”
明明他們家從不喝飲料。
一出門,葉雨清就忍不住道:“沒想到,連檢察長說起謊來,都這么蹩腳。”
徐衍昕看向她,正思考如何婉拒時,葉雨清提高聲音道:“你放心,我不準備配合徐阿姨。那四年已經讓我明白,我們不適合。而且,我平生最討厭的事,就是戀人心中有個念念不忘的朱砂痣。”
“朱砂痣?”
葉雨清平靜地說:“你喜歡江嶼吧?”
“我……”
葉雨清自顧自地走在前面,“所以比起應對我,你更應該思考怎么面對你的家人。不過,事先說好,雖然我不準備和徐阿姨聯手,但不代表我是你的盟友,相反,我很討厭你,如果你早點意識到自己的情感,也沒有后面那么多事了。還有,你爺爺以前的確提過娃娃親的事,但是是開玩笑的,徐阿姨騙你的而已。你們家真奇怪呢,你媽媽不希望你幸福,只希望你走上她沒能走過的路。”
“進行數學科研,和同樣為科研奉獻一生的人結婚,”葉雨清自嘲地笑笑,“我曾經聽我爺爺說起過,徐阿姨會和徐老決裂,是因為高考過后,徐老因為徐阿姨沒有考上P大的數學系,而在水族館門口爽約了,讓徐阿姨等了一夜,都沒能等來徐老。她這么培養你,到底是想讓你嘗試一次她的痛苦呢,還是要出一口惡氣呢?或許,她想著,被徐老看扁的她,也能培養出數學天才。”
“可惜,真正的天才,除去智慧,還要有熱情,”葉雨清道,“而你的熱情,全花在拯救他人身上了。”
那么多信息,像是海浪壓境似的,將徐衍昕震在了原地,只訥訥地問:“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葉雨清笑了下,道:“為了讓你內疚。”
“我要去機場了,得準備出差,我可沒空陪你去買你們根本不需要的飲料。我呢,不想和前男友糾纏,所以再也不想和你見面了,再見這種話就省省吧。”
然而徐衍昕還是叫住她,“葉雨清,謝謝,還有,對不起,我浪費了你四年的青春。如果有我能彌補的地方……”
誰知道女孩頭也不回地說道:“哈,是我浪費了你四年青春,傻瓜。”
葉雨清直到轉過小巷,才忍不住落下一滴眼淚,喃喃自語道:“明明想好,什么都別告訴他,讓他自己一個人在原地打轉的,為什么?為什么我還是忍不住都說了呢?”
她忍不住想起聽聞江嶼前去英國時,徐衍昕恍然若失的表情。如果那時有一面鏡子,能夠倒映出他的臉。那么徐衍昕早就會知道。
可惜沒有,只有她這個自私的“女友”。
但這回,拜徐衍昕所賜,她無私了一回。
或許是因為,她知道他這四年過得有多不好。
而喜歡一個人,總舍不得他太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