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江嶼愿意,和江嶼呆在一起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他的刻薄會變為幽默,他的冷漠會變為令人心生寧靜的特質,更別提他始終強大而自信,像是無法摧毀。他帶他去游樂場,去鬼屋,去夜店,雖然徐衍昕正在努力拋開書呆子的身份,祈求一種新的叛逆姿態,但結果并不順利。
紅男綠女的夜場里,徐衍昕始終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碰到故意從他眼前路過,身著暴露的女孩,他會立馬撇開眼睛,眼觀鼻,鼻觀心,逗得人家大笑。
偶爾有兩個女孩坐在他的身邊,他會像皮毛縮緊的小動物那樣蜷起自己的手指,安安分分地放在膝蓋上,雖然他那么緊張局促,衣服上還沾染著賓館廉價的薰衣草洗衣劑,但到底是看臉的世界,像他這樣的人呆也呆得比尋常人要可愛些,那些女孩逗他的動作和逗倉鼠沒有兩樣,有個女孩趁他不注意還偷親了他的臉頰,徐衍昕自覺從沒見過這么膽大妄為的女孩,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么,竟然呆呆地說了句:“對不起。”把女孩逗得前俯后仰。
他也知道這是嘲笑,然而他實在臉皮薄,不敢跟人當面對質,只好抽身去找遲遲未歸的江嶼。
江嶼正捧著兩杯酒,對著一個有點年紀的男人笑得很隨性,但徐衍昕覺得這叫濃情蜜意。江嶼這么高,那個男人在他身前就像只鵪鶉一樣可憐。徐衍昕見了,小握了下拳頭,兇巴巴地湊到江嶼身邊,神色不善地望著那個男人。那個男人臉上已有了皺紋,但皮膚白皙,有種文弱的氣質。他扯了扯江嶼的衣擺,示意他彎腰,湊在他的耳邊,質問道:“你不是喜歡健美先生?”
江嶼笑了,“這是你那所美院的老師,這么急著抓奸?”
“誰……”徐衍昕睜大了眼睛。
江嶼笑著把他拉到胸前,跟那個男人說起前幾日的漫畫比賽。
徐衍昕換下怒意的臉,堆著憨憨的笑意,笑得對面的男人十分錯愕,江嶼湊在他耳邊小聲道:“還有兩副面孔呢。”
徐衍昕一邊和老師笑著,一邊擰了下他的大腿。
打過招呼,看完表演,兩人披著滿場的目光走出酒吧。徐衍昕嘟囔著自己的耳朵終于能放個假了,江嶼替他整理跑到外套里去的兜帽,然后抹去他臉上的口紅印,“小邋遢鬼。”
被扣上一頂帽子的人笑得是討好,還打了個不文雅的飽嗝,一股啤酒氣。徐衍昕也知道這不好聞,所以捂著自己的嘴,露出一點羞澀的意味。江嶼故作夸張地捏起鼻子,作嘔吐狀,反倒讓徐衍昕玩心大起,掛在他身上要給他聞嘴里的味道。
江嶼當然知道他的味道。
紅艷艷的嘴唇,睡覺會不自覺地微張開,他偷偷地親過兩回。徐衍昕當然不知道,還撓了他兩下,像拍蚊子一樣拍了拍他作亂的嘴唇。
江嶼自覺心虛,把他從自己身上捋下去,“惡心,誰愿意跟你結婚?”
徐衍昕很不滿,“我又不對別人這樣。再說,單身也挺好的,我們可以養只烏龜,你燒飯,我打掃衛生,我們合理分配家務。”
“你的單身藍圖里還有我?”
徐衍昕想了一下,“我以前看老友記的時候就想跟朋友住在一起,多好,能一起吃飯一起玩,你不喜歡嗎?”
原以為徐衍昕終于能開個竅,卻沒想到一呆更有一呆高,江嶼冷笑一聲,道:“誰要跟你這種書呆子一起玩,晚上學數學嗎?”
徐衍昕很不服氣地捶了下他的背,被江嶼一個轉身拉到懷里。徐衍昕小聲說:“仗勢欺人。”
江嶼笑道:“明明是喜歡你。”
徐衍昕有點意外,“……沒了?”
“你以為是什么?”
“喜歡我的鞋,我的外套……等等,你慢點走,你別丟下我……”
徐衍昕連忙追上前面大步流星的江嶼,討好地捏捏他的手掌,江嶼嘖了一聲,意有所指地道:“你真的傻到家了。”
徐衍昕是有點傻,經常搞反水龍頭的冷熱標志,偶爾還會穿反襪子,很是缺乏美少年的講究。但他偶爾也很聰明。
他和江嶼總是缺點機緣,例如剛開始的誤會,到后來總是送不到他手上的唱片機,他們之間巧合太多,緣分卻不如巧合充沛。就像從B市回到S市時,徐衍昕剛走出高鐵車廂,就趕上了春運的返程,被人流擠得東倒西歪,等他空出手接到江嶼電話時,兩人已站在不同的出站口。
他們是在電話里分別的,江嶼笑著聽完他被擠去另一個出口的糗事,說,真傻。這個“傻”還指的是徐衍昕被擠得厲害時,只知道抓他的衣擺,卻不知道抓他的手。他的衣擺被扯出長長的一條,但他們還是散了。
徐衍昕笑笑,不反駁。江嶼卻不知道,這里面有他故意的成分。
他本就準備一人回家。有的事情,本就該他一人面對。
江嶼哪里知道,他一向傻得別有心思。
坐上搖搖晃晃的公交,徐衍昕打開關了一周的手機。
無數個未接來電,刺得他滿目都是紅。
其中有一通來源于B市,說是逃避也好,說是偏心也好,他先接了那通電話。他不安地想起自己的漫畫,說是漫畫,不如說是插畫,故事情節很少,多是意識流。而且還是兩只動物的故事。然而當他聽清電話里的人的意思時,卻沒忍住抬高音量,“您,您真的這么認為嗎?”
那邊笑得厲害,道:“是的,我認為你很有天賦,而且從線條和陰影就能看出你平常花了不少功夫在這上面。如果你明年愿意報考我們學校的話,我很樂意在校園里見到你。”徐衍昕差點原地起跳,表達自己的興奮,好在公交車司機不給他機會,把車飚出F1的滋味,不給他分心的機會。
雖然他被晃得幾乎嘔吐,臉色蒼白,但他的心是靈活的,正綿綿地想著,他要告訴方可施,夏松,還有魏尋,以及江嶼。在那時,他的自我懷疑被一句認可輕輕地撫平了,他的熱愛又顯現出價值。
然而天公不作美,外面下起了暴雨,將窗戶敲得轟轟響,遠光燈下,遠處佇立的暖黃路燈照出一片片雨幕,宛如隨風飄蕩的窗簾。
也許那刻,上蒼便在敲打他,那些孩子被剝奪天真前,會意識到這是最后一天嗎?
徐衍昕被淋得渾身濕透,貼身的衣服像是黏在他身上的一層魚皮,而他的確如魚一般靈活輕巧,不知風雨欲來地笑著,按門鈴前,他已思慮到徐昭和沈峰該有的暴跳如雷,他離家出走一周,杳無音訊,再怎么說,都該挨頓打,被禁足,他并不后悔。然而當大門打開,徐目光沉沉,臉色蒼白,身穿一身黑袍,將她寡淡的笑意襯得更為陰森森,袖口還用別針別著白布,徐衍昕當然明白這其中的含義,愣了兩秒。
“你去哪了?”
徐衍昕依然盯著她臂膀上的白布,“誰……”
徐昭側開身體,讓他進來,徐衍昕才見到正對著他的一副黑白相框。
那是徐衍昕多么熟悉的一張臉,他抖了兩下嘴唇,難以置信地看向徐昭,想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然而徐昭只說道:“跪下。”
他仍然愣愣地站著,不由自主地吐出兩個字“爺爺”。
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大到他的哭聲、眼淚,都不值一提。
他的爺爺,沒有被病痛打倒,卻倒在一片混亂的馬路邊。
那條馬路離鯨魚館,只有一步之遙。
第二日,他在房間里醒來,心懷僥幸地下樓,渴望聽到徐濡卿的調侃,或許那個老頑童只不過是聯合徐昭演了一場戲,想要讓他吃點苦頭。然而當他走下樓梯,他只見到了一屋子身著黑色的親戚。當他們見到他時,就像說好的那樣撇開眼睛,彼此竊竊私語起來。徐衍昕甚至來不及痛苦,因為徐昭不允許他參加徐濡卿的葬禮。他苦苦哀求,徐昭卻直直地望著他,道:“你覺得你奶奶想不想見你?”
他頓時失去了聲音。
他想起昨日他做的夢,夢中的爺爺依舊和藹可親,然而微風一吹,他的爺爺便渾身是血,癡癡地望著他,為什么沒有如時赴約?他跪下和爺爺道歉,然而那蒼老的面容卻理他越來越近,最終他和那雙渾濁而滿是陰翳的眼睛對上,骨頭里發出轟鳴的聲音,“為什么?”
他愧疚,畏懼,痛苦,悲傷被他安置在一個小小的角落。
當他接到江嶼的電話時,猶如燙手山芋。他和江嶼真的成了共犯,他們在B市的快樂都成了他的罪證。如果那時他沒有選擇離家出走,徐濡卿絕不會因為疏于照看,而走上馬路。
直到一周后,悲傷才占據他的情感。
那日,徐衍昕渾渾噩噩地打碎了自己的水杯,想下樓找個水杯喝水,卻在角落里見到了徐濡卿給他買的水壺,那個被他嫌棄被他認為幼稚的水壺,上面赫然寫著一個數學公式。
他拿起水壺,用力地嘬了口吸管,滿是灰塵的橡膠管子涌上來陳舊的腐味。
他獨自哭了很久,久到沈峰走到他的身旁,他都渾然不知。
那是徐衍昕從未見過的表情,那么嚴肅,那么不茍言笑,那么不像他幽默的父親。徐衍昕只敢囁嚅著說:“爸,我知道錯了,你能不能讓爺爺回來?我,我保證以后聽你們的話,我再也不任性了,我求求你了,你把爺爺帶回來吧。你們只是騙我的,對不對?爺爺是不是又跟王老師釣魚去了?”
沈峰把他拉起來,“奶奶并不怪你,我們都知道,不是你有心讓爺爺發生這種事的,沒能照看好他的我們才應該付主要責任。我們都有過錯,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錯。眼淚只是一個贖罪的捷徑,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所以別再哭了。”
“你奶奶讓我給你一樣東西,你爺爺臨走前一直握在手心里。”
徐衍昕抹了把眼淚,伸出手。
一顆裹著金箔紙的糖果,落進他的手心里。那么小,那么廉價的一樣東西,卻烙在了他的心底。
爺爺什么都沒忘。
是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