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黑黝黝的筒子樓,徐衍昕的腳步稍稍慢了些。路邊挺立的電線桿還有遠處的野狗嚎叫聲都滲人得慌。江嶼依舊穿著薄薄的毛衣,手里拎著超市買的蔬果,側頭掃了他一眼。他咽了咽口水,快步跟上,擔心江嶼覺得他嫌棄他家。
進了家門,江嶼一邊脫鞋一邊指揮他道:“我沒買客用的拖鞋,不脫鞋也沒事,你坐沙發上看會電視吧。”徐衍昕順著他的指揮,一步一個動作移到沙發上。沙發上破了個洞,掉出些棉絮。打開電視機,播的是NBA。
他偷偷地看了一圈,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
最后,他的視線凝結在江嶼家的鞋柜上。里面只有一雙拖鞋。他滿腦子疑問,例如江嶼為什么跟毛猴住在一起,他的爸媽呢?似乎是察覺到他的滿腹心事,江嶼進廚房前,說了句:“我一個人住,也不喜歡別人來我家,所以就買了一雙拖鞋。”
“哦……”
徐衍昕沒聽懂他的畫外音,“所以你是例外”。
江嶼在廚房里做菜,徐衍昕無聊地看起籃球比賽,耳朵聽的卻是江嶼剁菜的聲音,利落而有節奏。他本來想擠進廚房幫他打打下手,但他對江嶼的怨氣還沒消,所以有點矯情地擺著冷淡的姿態。
江嶼燒了兩菜一湯,放了點辣椒,紅紅綠綠的很好看,味道也很誘人,徐衍昕捂著自己咕咕叫的肚子,但面上很是矜持地說:“沒想到你還會燒菜。”
徐衍昕剛吃了一根豇豆,面前就多了一小碗飄著蔥花的番茄蛋湯,他順著那熱騰騰的煙霧看向江嶼,對面的人注意到他的視線后,勾起一個笑,就跟江嶼答應他的那樣,是熱熱的笑。
江嶼說:“你少吃點,等會還有櫻桃。”
喝湯的時候,徐衍昕便知道他那點小小的怒氣氣很快就會消失,然后又會傻傻地圍著江嶼轉,誰讓他屬羊呢。吃完飯,江嶼又投喂了他十幾顆櫻桃,他吃得心滿意足,早忘了下午又哭又笑的難堪事。江嶼也覺得他有點傻,有點懵,便主動提起:“明天我陪你去看爺爺。”
“你,你怎么知道?”
“不知道是誰蹲著跟貓一邊說一邊哭的,我想不聽見都難。”
徐衍昕臉紅了白,白了紅,道:“你,你跟蹤我?”
“是。”江嶼笑得明晃晃。
徐衍昕小聲嘀咕了句:“又騙人。”無頭蒼蠅似的繞著沙發轉了兩圈后,他把臉貼在墻壁上,手指繞著脫落的白色墻壁打圈,小聲道:“我不敢去,我有點害怕。”
“隨你,不去的話,我明天帶你去游樂園。”
徐衍昕心說,我才沒心情去游樂園玩呢。便嘀咕了句:“故意的。”
他貼著墻,看向江嶼的背影,真高,肩也好寬,總是游刃有余,一副值得依靠的樣子,哪里像他。隔了好一會,他忍不住問道:“你會不會有害怕的時候呢?”
江嶼頓了下,說:“經常。”
提問的人有點意外地“哎”了一聲,江嶼接著說:“害怕的時候我會去打架,當那些小混混面對我露出恐懼的表情時,我就會有力量去面對害怕的事情。”徐衍昕聽得云里霧里,但江嶼似乎也沒想讓他懂,只是說:“露出這樣恐懼的表情實在是太丟臉了,所以只好去面對它。”
“但也有一種害怕的情緒,打架也沒用。”
“是什么?”
江嶼沒有回答他,只是留給他一個沉默的背影。
直到睡前,徐衍昕還在想江嶼的話。
江嶼身上有一種野蠻生長的力量,還有一股奮力抵抗的力量。或許江嶼也不知道自己在抵抗什么,又在成為什么,那是一種混沌不清的能量。但徐衍昕仍然相信,那是一種向善的力量,終有一天,所有人都會看到他身上的光輝。
翌日,江嶼醒的時候,徐衍昕已經穿戴整齊了,身上穿的是江嶼的加絨衛衣,很寬松,罩得他整個人很瘦弱。但江嶼卻琢磨出一絲情-色的味道,那件衛衣他經常穿,不知道徐衍昕有沒有聞到屬于他的氣味,但起碼他已經在想些不好的事了。但徐衍昕明顯是個傻子,蹭地一下壓到江嶼的身上,害睡眼惺忪的他瞬間睜大了眼睛,睡意和幻想都被撲了個滅,笑得燦爛的男孩故作不滿地說:“快起床,都九點了!”
脆弱的脖頸下,是漂亮的肩胛骨還有一小片白皙的胸膛。
嘖了一聲,江嶼把他衛衣前垂著的兩根帽繩打了個結,遮住那片讓人心煩意亂的白,沒好氣地掀開身上的人,惡聲惡氣地說:“真當自己很輕呢,快壓死我了。”
“誰讓你睡這么死,我都叫了你兩遍了。”
“你一大早發什么瘋?”
徐衍昕扭扭捏捏地拉著自己胸前的兩根帽繩,說:“不是說陪我去爺爺家?你反悔了?”
江嶼沉吟了會,道:“想好了?”
徐衍昕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江嶼洗漱完,隨手撿了件外套往身上一穿就要出門,徐衍昕睜圓了眼睛,很是驚訝:“早飯呢?不吃早飯對胃不好。”江嶼本來想說,都這個點了吃什么早飯,但徐衍昕那鼓起的臉頰,眼角下垂的眼睛實在太具迷惑性,江嶼嘆氣,說道:“你坐著,我下去給你買,豆漿油條行不行?”
“還有麻球!”
江嶼一邊說他煩死了,一邊換鞋下樓。
他在這里住了個把月,都沒光顧過樓下的早餐攤,也不知道衛不衛生,想了下樓上那家伙上回病懨懨的臉,還是多走了一條街,去便利店買了早點。誰知道回去的時候,徐衍昕還沒良心地抱怨他忘買了麻球,江嶼戳了戳他的額頭,說,吃你的飯去。徐衍昕是天生的好胃口,個小胃不小,但這回卻只吃了半根油條,江嶼掃他一眼,他捏著油條,有點愧疚地說:“對不起,但我一緊張就吃不下東西。”
這種緊張一直持續到他們到達徐濡卿的家門口。
徐衍昕剛走了兩步,就往回溜,被江嶼一把拽住了帽子,把他兜回來。
江嶼說:“別怕,你爺爺肯定沒事。”
“真的?”
“我拿毛猴的下半生幸福發誓。”
徐衍昕咯咯笑起來,笑完又開始慌,但江嶼不容他回頭,推著他的背走到徐濡卿的院子里。徐衍昕還沒做好準備呢,就聽見徐濡卿惡狠狠便先傳來了:“誰在我家門口晃呢?上回我地里的番薯是不是你踩壞的——”
爺孫倆大眼瞪小眼。
“昕昕?這是?”徐濡卿看向江嶼。
徐衍昕見了爺爺,便止不住眼淚,抱著老人家哭得稀里嘩啦。徐濡卿拍著他的背,說道:“昕昕不是說長大了嗎?怎么還哭個不停?爺爺不會忘記昕昕的,別哭了,爺爺給你買新水壺好不好?”
他扁著嘴唇,哭得一抽一抽:“您還記得那個水壺呢?”
“記得記得,都記得,真當爺爺跟癡呆一樣了?”
“奶奶呢?”
徐濡卿似乎想了很久,說:“老太婆……有事出去了,待會就回來。”
徐衍昕不疑有他,乖乖地哦了一聲,徐濡卿見他帶了朋友來,馬不停蹄地拿出所有的寶貝招待他倆。
而徐衍昕跟小尾巴似的跟著徐濡卿,生怕他磕著碰著,徐濡卿嘆道:“小時候是我怕昕昕磕著碰著,也天天跟著,結果你個小沒良心的還嫌爺爺煩人,現在倒是換了過來。”
聽了這話,徐衍昕嘴巴一癟。
“別掉眼淚,在朋友面前哭個沒完,害不害羞?”
他抹了把眼淚,乖乖地嗯了聲。
江嶼不打擾倆爺孫的溫情時刻,環視著整個大廳,古典的中式設計,有一面柜子里塞的全是各式各樣的獎杯和獎狀。起先江嶼還以為是徐老院士的成就墻,仔細看了才知道全是徐衍昕的獎狀,從幼兒園剪紙大賽起就有,到小學的數學競賽,到初中的英語競賽,到高中的獎杯……全都是徐衍昕的,每個都被擦得蹭亮。
而徐濡卿自己的終身成就獎杯在旁邊積了灰,里面還放著幾盒西藥,一把鑰匙串。
藥的名字很長,但江嶼還是認出了是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的。
江嶼似乎明白了徐衍昕怎么會長成現在這樣,他在愛里被澆灌長大,也用愛澆灌他人。他只認得愛,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恨,或者說,從不懷疑這世界上所有的愛意。
江嶼遙遙望去徐衍昕趴在爺爺腿上耍寶的身影,忍不住跟著徐濡卿一起笑。
哭完笑完,徐衍昕總算放了心,終于想起被他丟在一旁的朋友來,愧疚地抓著他的手給他指隔壁家的貓,可惜小貓不通人性,不懂徐衍昕一直以來的好意,齜牙咧嘴地要抓他,性好江嶼眼疾手快地把他往后拽了一把,徐衍昕被他按在懷里,被江嶼的體溫捂得熱熱的。
“你還敢碰貓?”
“它平時都很乖的,肯定是你剛剛表情太兇,嚇到它了,”徐衍昕難得頂起嘴,“我那個病也沒有那么嚴重,我還想紋身呢,但就是紋什么沒想好,爺爺讓我紋個歐拉定理,但這也太傻了……我比較想紋個酷的,你說紋個槍怎么樣?”
“你腦子被槍打了吧?”江嶼皺了下眉,說:“不準紋,最好連貓都別碰,要是真被抓傷怎么辦?”
“哇,你昨天還抱著我說要對我溫柔一點的,果然是騙我的!每次都是我聽你的話,那我也要給你定個要求,”徐衍昕別過身,憤憤不平地看他,停了幾秒,才說,“那你要好好讀書,爭取跟我考一個學校。”
“然后跟我一起去B市。”
“你發燒了,還是我發燒了?我要是現在努努力能跟你上一所學校,那我們班的同學估計都得跳樓。”
徐衍昕說得也很沒底氣:“你,你不是說你沒有夢想,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讀書嗎?那我給你設立一個目標,然后到了B市以后我們住一個寢室,這樣你就可以多準備一雙我的拖鞋了,只要你好好表現,不再惹我生氣,我就做你一輩子的朋友!”
“……都什么跟什么。”
徐衍昕自己說完,也覺得讓人為了一個小小的約定改變人生目標有點離譜,摸了摸鼻子,笑了兩聲,說:“我說著玩的,你放,放開我,我要去看看爺爺在干嗎。”
但江嶼卻摟著他沒動。
江嶼突然低聲說:“那就約好了。”
徐衍昕眨了眨眼睛,好像沒聽懂一樣,江嶼接著說:“我可以跟你一起考去B市,但你要答應我,不準再摸貓,不準做危險的事,如果違約的話……”
徐衍昕弱弱地說:“天打雷劈?”
江嶼瞇起眼睛,冷笑著答道:“五雷轟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