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初至,所有的七中學子都縮起脖子,在校服里穿上各式各樣的棉襖,連同徐衍昕也不例外,他天生懼寒,里三層外三層地被裹成一顆球,絲毫不見昔日清瘦的影子。而江嶼不要溫度要風度,穿得很輕便,毛衣還是V領的,露出一小片胸膛,好像從來都不會冷。
他們已經冷戰了七十七天了,開始得莫名其妙,但絲毫沒有結束的樣子,起先徐衍昕還琢磨著如何低頭,但這幾日也被厚厚的書本壓垮了善心,那點置氣的小心思冒了頭,他在等,就像等鋼琴曲的漫長的前奏,始終要等。
走廊里人很少,學生大多都擠在班里,以彼此呼出的二氧化碳做暖。
徐衍昕把保溫杯抵在手肘和腰腹指間,跟行動不便的企鵝似的。然而還沒走幾步,便見到了那寬大的肩,身上的毛衣很薄,覆在光滑細密的皮膚上。少年只用兩根手指抓著水杯的杯口,垂在腿側,手指懶散而溫熱,沒有呈現出被冬日風干的僵硬,但手背繃起的青筋卻格外有力。
徐衍昕一邊背單詞,一邊盯著他褶起的毛衣后領。或許是他盯得太久,江嶼像有所知覺似的,用另一只寬大的手勾了勾自己的后領,把領子翻出來。
接水時,保溫杯有心要跟他作對,在他的懷里東倒西歪,他臉皮薄,不肯讓后面的同學久等,就從隊伍里走出來,憋紅了臉,背對著人群在熱水箱旁邊擰蓋子,擰得滿手通紅。懷里的重量突然一輕,剛剛離開的人折返回來,把自己的水杯放在水箱上,握著他那橘黃色的水杯,手腕稍稍一繃,便打開了。
徐衍昕有點手足無措,正在想要搭話還是只說謝謝,但江嶼沒有給他糾結的機會,自顧自走開了,只留給他一個后腦勺。耗時兩分鐘,他正巧背到queer。
林鶴給他補課時,他忍不住想起江嶼的手指,實在過分符合人體美學。
“按照致新杯前幾年的考卷,很有可能會考n元不等式,你可以看看這道題,1961年蘇聯夏令營的原題!绷助Q沒有感情的機械聲音將他拉回考卷,他愣了兩秒鐘,才集中心智,看向題目。數學就像是一團亂七八糟的毛線,想要解出題目,就不能受到其他事物的干擾,只有抽出源頭的線,所有問題才會迎刃而解。
“有沒有思路?”
徐衍昕用鉛筆點了下卷面,不太確定道:“一般碰到這種題,柯西求反是基本精神,一般來說分子和基本不等式放縮后的倍數關系,而且被引入的被減項的次數是原式分母的次數和分子的次數之差,但這道題有點怪,柯西求反估計不行!
林鶴抬了抬眼鏡,頗為認可地說道:“波利亞曾經說過,數學題沒有十全十美的解法,永遠有值得我們探究的地方!
“柯西求反不行的話,就利用線性函數的性質將變元調到邊界。”他說。
得到林鶴肯定后,徐衍昕才按照自己的思路進行計算。
函數中經常有輪換對稱,而后要利用數字之間的內在邏輯形成一個環,這種套路在代數問題里極為常見。從有思路到解決問題,徐衍昕一共花了11分鐘49秒。林鶴看著計時表上的數字,說:“在15分鐘以內,和徐老師說的一樣,你的確有學習數學的天賦。但是——”
林鶴的眼睛緊緊盯著他,隔著鏡框,始終流露出一種淡漠,從小到大所有老師碰到他都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贊賞,但林鶴卻始終在審視他,打量他,即使他很快能解答問題,都無法博得他的一絲贊揚。起初他以為是林鶴嚴格,現在想來,怕是對他有所腹誹。
林鶴靠著椅背,雙手交叉,對他說:“八周前的補課,自從你接了一通電話起,之后的補習過程中,你一直在開小差,甚至連最基本的運算都做不好,剛剛也是,余光一直在打量那臺唱片機!
“對不起,我……”
“不必跟我道歉,對我而言,給你補課很輕松。不論是解題的技巧還是學習數學的天賦,你都是同齡人中的翹楚。致新杯對你而言,根本不是難題,只是你修飾自己簡歷的一個裝飾。但是學習數學,除去天賦和技巧,有更重要的東西。”
徐衍昕愣了愣,等他的下文。但林鶴卻說:“你要自己想。我只是受徐教授所托給你輔導數學競賽,我的目標是讓你獲得致新杯的第一。至于你對于數學的態度,是否要從事科研,是你自己的事。但是我想,如果徐老師得知你只是把數學當作一條升學的捷徑,他會比現在更痛苦!
直到林鶴走后,徐衍昕仍傻傻地端坐在桌前,他的面前是數千張考卷。
他和數學的緣分要追溯到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時他還是個小豆丁,四五歲。那時的徐濡卿對他而言,沒有敬重的含義。他不知道那個總是有點頑童脾氣的老人多么受人尊敬,也不知道他的研究得過多少獎項,只知道他是爺爺,一個喜歡考他的爺爺。
每年過年,比起收紅包,他更期待老爺子的考題。那一年,他剛上幼兒園,學著唱兒歌,學著10以內的加減。而徐濡卿笑得很賊,滿臉皺紋,比同齡人老不少,發紅包的時候遞給他兩個紅信封,道:“這里有兩個紅包,已知其中一個紅包是另一個紅包的兩倍,昕昕先挑一個!
旁邊的奶奶咯咯地笑起來:“昕昕哪里知道什么叫兩倍哦,快讓寶寶過來吃酒釀圓子了!
“我知道的!2就是1的兩倍。”他不服輸地說。
一家人聞言,都忍不住笑了,只有徐濡卿很認真地夸他聰明,讓他拆紅包。
他憤憤不平地拆開其中一個紅包,里面是五張毛爺爺,他癟下嘴,跟徐昭抱怨,比去年的少,聽到這話,徐濡卿也笑著點點他的腦袋,然后悠悠地說:“現在昕昕有個機會,可以放棄這個已經打開的紅包,拿另一個未開封的紅包,你換不換呀?”
奶奶嗔怒道:“退休了,就知道欺負小孩。”
那時候的徐衍昕掰著手指,另一個紅包有可能是250,也有可能是1000,如果拿到250,也就損失250,拿到1000的話就能賺到500,當然得換。
徐濡卿遞給他另一個紅包,里面是兩張紅毛爺爺,一張青毛爺爺,他瞪圓了眼睛,像是受到不小沖擊,徐濡卿這時說道:“如果昕昕一開始就拿到250的紅包,有一個換的機會,是不是還是會換?那這個問題是不是跟紅包里到底有多少錢無關,無論如何昕昕都會換紅包?因為對昕昕而言,期望值是0.5*(1000+250)=625!
他聽得云里霧里,手指頭都不夠掰了。奶奶看他那大腦冒煙的傻樣,便笑著打圓場,說快去吃圓子,所有人都不把這個問題當回事,好像只是徐濡卿拿來逗他的一個笑話,但徐衍昕卻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但徐濡卿如何都不肯告訴他。
九年后,中考前一天的凌晨,再他翻閱了無數數學書籍后,終于迎刃而解,忍不住三更半夜給老爺子打電話,老爺子先是罵了頓他打擾老年人休息,才問他:“想出來啦?”
“這是典型的盒子悖論問題,悖論點在于這個問題根本沒有一個有限的期望值,這個游戲的期望值是不收斂的,是無窮的,而且紅包里的金額是未知分布的,根本就沒有概率可言。”
徐濡卿笑起來,但沒有問他這說的什么,這道簡單的趣味數學題,好像是他們一個共同的秘密,一個等待著被剖析的秘密。
然而聽完后徐濡卿顯然不準備夸獎他,也不體諒他明日的中考,而是悠悠地說:“那我再考你一個腦筋急轉彎,有三個神靈,名為‘真實’、‘虛偽’和‘任意’,你不知道他們誰是誰,真實永遠說真話,虛偽永遠說假話,任意則是真假隨機,你需要知道這三位分別是誰,只能問三次答案是‘是’或‘否’的問題,每個問題只能針對一個神,神能聽懂你的話,而他們只會用自己的語言回答你,‘da’或‘jia’,而你不知道哪個是‘是’哪個是‘假’。”
“爺爺!你哪來這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
“故事會小框上看的,還挺好看,我看是簡單得不得了,但我們昕昕是個小傻瓜,我得考考你腦筋轉不轉彎,不能讓它生銹咯!毙戾η湫χf,絲毫沒有數學院士的氣度。
徐衍昕泄了氣,跟氣球似的,晃著晃著,落了地,本來期盼徐濡卿能夸獎他幾句,沒想到等來的又是一個腦筋急轉彎,他繞著電話線,抱怨道:“還有三小時就要中考了,您還跟我說這個!
徐濡卿哈哈大笑道:“數學低于150,別來見我,丟臉!”
“爺爺!你怎么這樣!別的爺爺肯定都是讓小孩別有壓力的!
徐濡卿恨恨道:“前兩天王青石那老頭跟我說,他孫女數學考試次次滿分,以此證明他的基因經過三代稀釋仍然很強,這我怎么能輸?我們以前在P大讀書的時候,都是他問我題目。昕昕,你得替爺爺證明證明!”
徐衍昕有點受不了了,說:“您再這樣,我就掛電話了!
“哎,別,爺爺是相信昕昕,中考那難度跟1+1=2有什么區別?”
“歌德巴赫猜想不是好多人研究?”
“那都是民科數學鬧著玩的,真搞研究的都不碰那個。”
徐衍昕長長地“哦”了一聲,隔了好一會,徐濡卿問:“你媽天天逼你學數學,你討不討厭數學?”
“還行,就那樣,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就是補課太多了,有點累。”
徐濡卿笑了下,突然道:“數學是很美很神秘的東西,就像你喜歡的漫畫里畫的那樣,它藏在王宮深處,不裝什么金箱子、銀寶盒,許多勇士屠龍后,見了美色和財富就忘了科學,它就一直被遺落在角落,等人去發現。”
“費馬隨手寫下的猜想,難倒了包括歐拉和庫爾莫之類的頂尖數學家,時隔三百多年才被解開,許多人會說解開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沒解開,豈不是一生一事無成?這個世界上的確有更有趣,更光鮮的東西讓人追求——”
“但科學沒有國界,不受歷史的局限,無數的人拋開種族、性別、民族為同一個目標努力,他是由血和汗構成的燈塔,只為照亮后人。比起中考,比起別的,爺爺更想告訴昕昕這個,但昕昕愿不愿意聽?會不會覺得爺爺是個不會說笑的老古董?”
“爺爺……”
“爺爺偶爾也會奢望,我的昕昕會花那么多年解開謎題,會不會以后像爺爺一樣注意到那角落里的寶貝呢?”
徐衍昕始終記得那個夜晚,蟬鳴綿綿,樹蔭暗暗,徐濡卿的聲音透出一股歲月的蒼老。
那時,他愣愣地想,爺爺老了。
然而現在的他,再想起他的初衷,便忍不住質問自己——他是否還是那個蟄伏多年,靜靜解開難題的徐衍昕?他到底缺少的是什么?如果是江嶼,他會不會說他是閑得無聊自討苦吃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