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里橘色的籃球本寫著志安基金四個大字,但經過徐衍昕的涂鴉,卻變成了獨一無二的設計。徐衍昕只是拿著顏料,哼著小曲,在滿是夕陽的教室里隨隨便便地畫上幾筆,便輕輕柔柔地撫平了他的那點不甘。徐衍昕總是這樣,沒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就是讓他變得不一樣,讓他的鋒芒變得柔和。
鑰匙插-進鎖孔,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把籃球塞進書包里。客廳里發出一陣碰撞的聲音,像是球桿下四處碰撞旋轉的桌球一樣無序,他打開房門,抱胸看暈得七葷八素的江濤拎著冷水壺,對著玻璃杯想倒水,卻把水撒得滿地都是。江濤看見他后,大著舌頭招呼道:“過來給,給你爸倒點水。”
他沒動,那漲紅著臉,滿身酒氣的人便氣急敗壞地把玻璃杯往桌上一砸,仿佛牌場上受的氣隨著玻璃杯一塊碎了。
江嶼扯了下嘴角,道:“記得賠我。”
江濤睜大了眼睛,目眥欲裂,嚷嚷道:“你是老子的兒子,哪有老子賠錢給兒子的道理?你別以為你替我還了幾千塊,就了不起了,有本事把那幾萬都還清了啊,你天天對我這么兇,是不是忘了咱爺倆都是受害者,要不是你媽在外面——”
江嶼始終安靜地看著江濤,從前那張文弱、膽小甚微的臉已然不見,現在換上的是滿臉橫肉的兇相,挺拔的背也被壓彎了,風流瀟灑的隨意也變得邋遢骯臟——就像一個造型完美的人偶,在風吹雨打下變得斑駁可憎,他目睹了整個災難的開始,卻始終沒有習慣他說話時的表情。
那是一種兇悍的憤怒,就像金屬廠機器傾倒而出的巖漿,滾滾熱意,腐蝕一切。
“你從來不是受害者。”
江濤大聲吼道:“我不是受害者,難道是你?法院把你判給我,我虧待了你?我給你吃給你喝給你穿,你還考上了最好的高中,要是我虧待你,你能做到?是你出去跟人打架,不肯回來。”
江嶼疲累地捏捏眉心,說:“你味道太臟了,讓我想吐。”
“你什么意思?這是老子租的房子!”
他盯著眼前的“父親”,終于迸發出忍無可忍的怒意,踹翻了江濤身邊的那把椅子,笑道:“是你租的,但一直都是我付的錢,你要是現在不走,我就打電話給那個什么狗屁龍哥,看看這回你的手還保不保得住,你他媽別跟我提什么父慈子孝,從你開始喝酒賭博起,我就沒有你這個爸,我爸早死了。”
江濤用笨重的手指指著他的鼻梁,似乎還想從牙縫里擠出點詞,江嶼已經直接撥通電話,對著電話里的人說了聲“喂”。
即使浸透在酒液里,江濤仍然保持著恐懼和求生欲,他沒有忘記上回被收錢人扔進水庫里的慘痛教訓,一邊嚷嚷著“白眼狼”一邊滾出了屋子,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只有滿地的水,還有空氣里彌漫不散的酒氣。江嶼靠著墻,抬頭看向天花板,白熾燈不知出了什么問題,一閃一閃地跳著,把整間屋子都照得昏暗不明。
而他英俊的臉龐藏在昏暗的燈光下,凝著一股鷹隼的狠意。
而電話里透出毛猴焦急的聲音:“江濤又來找你麻煩了?你要不要到我這里住?”
“你是不是還在酒吧打工?你老實說,那一萬塊是怎么來的?”
“酒吧會給一個高中生這么多錢嗎?你也不想想。”
“那你錢是怎么來的?你去領那貧困金了?你是不傻?你明知道那女的就是想羞辱你,你還去領?江嶼你……”
江嶼掛斷電話,摔回床上。
墻壁上即將脫落的白漆,他仿佛能預見里面的污濁,便立刻收回了視線,書桌上還有攤開的筆記本,徐衍昕交給他時,還傻傻地跟他拉鉤,讓他好好應對下周的月考。他故作勉強地答應了徐衍昕,徐衍昕笑得很燦爛,像是只要他認真復習,就能考出很好很好的成績一樣。深呼吸了兩下,江嶼從床上彈起,拉開椅子,打開積灰的臺燈。
他只是不想看他失落。
就這么簡單,沒有別的——他告訴自己。
凌晨三點,酒吧里塞滿了俊男靚女,明明已經入秋,但一個穿得比一個少,雪白的肉體布滿了各色的燈光。張慧涂著紅唇,拋著媚眼,掐了掐他的手臂,道:“周五晚上真有事?還是學校里藏了個小情人所以不能排班?”
江嶼笑著覷她一眼,道:“今晚生意不好?怎么又把主意打到我這個童子雞身上了?”
張慧一邊說著討厭,一邊扯身上的那件小外套,企圖遮一遮這胸口袒露的風光。
等湊近了,江嶼能聞到身上的玫瑰花香,很膩,讓他的鼻子難受,他隨即皺了下眉,張慧哎呀了一聲,道:“這香水是有點嗆,你不喜歡我下次就不涂了。”江嶼愣了兩秒,道:“我挺喜歡玫瑰花的。”
張慧奇怪地看著他,他卻自己偷偷地笑了笑,他的笑猶如冷冬破開云層露出的那抹陽光,因為稀罕,所以格外得人注意,張慧是混跡酒場的老江湖,但依舊紅了臉,想跟江嶼說幾句真心話,誰知江嶼拍了拍她的手臂,說:“謝謝你周五幫我代班,有空請你吃飯。”
他正想走,卻聽見背后張慧喚了他一聲,他回頭去看,只聽見張慧朝他吼了聲:“我真想知道你會喜歡上什么樣的人,等你有了喜歡的人,一定要第一個告訴我。”
喜歡的人。
直到周日下午給趙聰補課時,他都還在想這四個字。趙聰是班里的差生,天天留堂,再這樣下去恐怕要留級,劉蓉生怕趙聰留級,在檔案里留下污點,便仗著自己出撫養費,還勉強像個媽,讓江嶼來替他補課。江嶼起先只是敷衍了事,算準了趙聰不會配合,誰知道他布置下去的作業都做的不錯,便提起了幾分認真。
趙聰近日來,有幾分轉性的意思,總是拉著他聊幾句,即使被罵了也就是漲紅臉,很少回諷。
江嶼替他補完英語就想撤,誰知道趙聰黏黏糊糊地拉著他:“要是你有喜歡的人,你會怎么追求她?”
江嶼挑了下眉:“早戀了?”
趙聰拉著他的手臂,漲紅了臉,叫他小聲點,江嶼麻煩地“嘖”了一聲,潑起冷水:“還追求,你先提升提升自我,明年就要留級的人談什么戀愛,今年是你同班同學,明年就是師姐,你再蠢一些,說不準以后就是你老師。”
趙聰很不服氣:“你,你……要是是你呢,你會怎么做?”
“我會讓他自己喜歡上我。”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又不是你。”
趙聰很快泄了氣,不再糾纏。而江嶼沒把他那點少男情思放在心上,仿佛和自己沒有半毛錢關系,臨走前劉蓉把新做的曲奇塞進他的書包里,當是補課的辛苦費,便看見了那顆涂滿涂鴉的籃球,驚奇地拿起來把玩了兩下,但看到上面的涂鴉,又怕他搭上壞同學,正膽戰心驚時,江嶼正巧背著書包出來,隨即皺著眉提醒她不準亂動東西。
誰知劉蓉難得好心情地笑了,說:“是同學送你的?你這小孩,脾氣這么臭,但擋不住有女孩喜歡你。之前那小娃娃送你的禮物,我都替你收著呢。”
“什么破玩意?”
“哎呀,就是你小時候我帶著你去做鐘點工的時候,你不是老跟著人家小區里的小朋友野,我起先還擔心你被那幫小公子哥欺負呢,沒想到你天天帶回來小禮物,什么鋼筆,游戲機,人家不是還給你寫了封信,我都給你存著呢,但你從來看都不看,玩也不玩,所以我就替你收著了,”說著,劉蓉從床底的儲物箱里拿出一個生了銹的鐵盒,琳瑯滿目地裝著小孩子的玩意,但沒有提起的鋼筆和游戲機,便頗有些尷尬地說,“游戲機我給你弟弟玩了,鋼筆給了你叔,但別的我都沒動,真沒動。”
“我打人的地方?”
“對呀,你這小孩從小記壞不記好,只記得你跟那小公子哥打架,但之前我帶你去,你都挺開心,不吵不鬧的,”劉蓉道,“馨蘭花苑的人給工資比外面高多了,要不是你,我還在里面做呢,一年也能掙不少錢。”
江嶼沒有管劉蓉語氣里的那點埋怨,只是盯著那盒東西,一時之間竟有些不敢去碰。他怕戳破幻想。好在趙聰天生手賤,眼疾手快地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大聲地讀起來——
親愛的朋友,謝謝你昨天送我的漫畫書,我看了很喜歡,雖然你從來不跟我說話,但是有你陪伴的日子,我感到很快樂,我希望你也快樂,不知道你肯不肯下次跟我說說話呢?上次看你的朋友們都拿著這款游戲機,所以我想你應該也會喜歡,這是我爸送給我的,我不太玩,但是希望你喜歡。我還在練字,字可能不是很好看,你看了不要笑話我,但我爺爺說,我還是很聰明的,希望以后再給你寫信的時候,就能寫出一手漂亮的字啦。
趙聰笑哈哈地道:“這小女孩寫字真一板一眼,哦,我看看,署名是‘你的朋友徐衍昕’,哎,這名字好像有點耳熟,是不是在哪里聽過?”
他沒有看見江嶼攥緊的手指,自顧自地說道:“等等,這不是上次你借我看的那筆記本的主人嗎?”
趙聰見江嶼像棵松樹一般直直地站著,忍不住把他拉到一邊,八卦道:“哇,你跟這女孩現在是同班同學?你,你們這算什么?再續前緣?那你知不知道她就是小時候送你禮物的那個小女孩?怪不得你說她會先喜歡上你,原來是因為人家本來就喜歡你,你……”江嶼像是重新啟動的機器,斂了眉目,只剩下微微顫動的嘴唇還遺留他的情緒,他搶過那封信,奪門而出,不顧身后的呼喚。
他無比地想見徐衍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