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飯,江嶼相幫王蓉洗碗,而趙家父子倆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趙聰把薯片吃得砸吧砸吧響,掉了一地碎屑。
他收拾垃圾時,對著趙建國吐的螺螄殼一陣惡心,他依然能記得清趙建國在飯桌上憋紅了臉使勁嘬的聲音,就像哮喘病人一樣,大力地嘬嘬嘬三聲,再嘆口氣,然后嘴皮一掀,把螺螄殼吐在桌面上,偶爾有兩個掉到桌底下,他彎腰去撿時,一定要瞥過眼江嶼,似乎在琢磨這個外來之客什么時候能一并掉到桌底下。
王蓉洗完碗,就聽見趙建國嚷嚷著回來買了番茄,王蓉應著又來洗番茄,然后端著水果籃給父子倆送去,看見地毯上的薯片屑,又嘀嘀咕咕地拿著掃帚清理。而趙聰趁機把王蓉拉坐到沙發(fā)邊上,說起學校里的事。
江嶼最后一個碗洗了有十分鐘。
當他實在沒得躲避從廚房里出來時,趙建國才客套了句:“小江也坐下看會電視吧。”趙聰瞥他一眼,說:“沙發(fā)是三人座,爸,你是要我坐你身上,還是要媽坐你身上?”
王蓉笑著打了下趙聰的腦袋,罵道:“說什么呢,天天都不想點好的。”江嶼握緊拳頭又松開,說:“不用了,趙叔,我出門買點東西。”王蓉問他買什么,他只說馬上回來。他關上門,再彭上外面的鐵門,卻依然攔不住里面嬉嬉鬧鬧的聲音。
他一首叼著煙,一手插-進口袋,無聊地在這小區(qū)里亂走。吃過飯,不少老頭老太出來乘涼,還有下象棋的,他看了兩句,下的什么狗屎玩意,還一幫人圍著看。
他稍稍表示出不屑,就被一個老頭逮了個準,他從圍觀的變成參賽的,他抽著煙,瞇著眼睛,十分輕松地把那號稱“區(qū)里得過獎”的老頭殺得片甲不留,老頭臉都漲紅了,他拍拍屁股,不留下任何云彩。卻聽到那老頭憤憤不平地跟其他人說:“這小流氓棋術不正,以后肯定要走歪門邪道。”
狗屁不通。
為了掩蓋他無處可去的事實,他走了兩條街買了本筆記本回去。剛一回去,趙建國和王蓉已經進屋看電視了,客廳里只剩下趴在餐桌上做作業(yè)的趙聰。趙聰看他兩眼,涼颼颼地開口道:“你出去一小時買了本筆記本?”
江嶼睨他一眼,道:“關你屁事。”
趙聰被噎得夠嗆,哼了兩聲,小聲道:“你這么厲害要跑來我家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也是來問我媽討錢的,還有臉說我。”江嶼懶得理他,伸手去找徐衍昕給他的筆記本,卻愣是沒找到,他眼神凌厲地從趙聰作業(yè)本下面抽出那本藍色的筆記本,皺著眉說:“誰讓你亂動我東西了?”
“我媽讓你教我作業(yè),你不在,我看看你筆記本怎么了?你這筆記本里不就是些公式嗎,搞得多神秘似的。”
江嶼眉眼都是霧沉沉的黑,唇角凌厲,不笑的時候十分有距離感。趙聰沒少在那腿腳功夫下挨揍,見到他擺出這幅表情心里就怕,但初中生的骨頭是最硬的,臭著一張臉跟他回瞪,江嶼拎起他的校服領口,并不用力,但趙聰能看到他手臂繃起的線條,還有那居高臨下的視線。江嶼說:“不準再敢碰我的東西,聽見沒有?”
“不,不碰就不碰,誰稀罕。”
江嶼聞言松開他,但初中生還有個毛病,就是賤兮兮,剛松下口氣,見江嶼不理他又皮癢,暗搓搓地瞥了幾眼江嶼的筆記本,問:“這個徐衍昕是你同學?”江嶼頭也不抬,趙聰哼了聲說:“有什么了不起,我們班主任說了,筆記記得越全,成績卻差,說明功夫不用在精華上,腦子蠢。”
江嶼道:“是沒什么厲害,也就是比你多考兩門的水平。”
“你!你看不起誰呢?”
他皺著眉說:“做你的題,屁話真多,再說我掄你。”
他翻了頁徐衍昕的筆記,上面有一行很小很小的字寫著: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徐衍昕似乎總在道歉。上回吃中飯,明明是別人不長眼睛撞了他,還打翻了他碗里的湯,但徐衍昕下意識地說了對不起,他還嘲笑徐衍昕說這三個字跟吃飯一樣簡單。
這次也是。
明明該道歉的人是他。
但他從沒跟人道過歉。
他從小就骨頭硬,跟趙聰那種忽硬忽軟的屎殼郎不一樣,他是天生不信邪的固執(zhí)。王蓉和江濤離婚時,都說不想拖著小孩,嫌他是個在學校惹是生非的拖油瓶,但凡他當時流露出些孩童的天真脆弱,或許這倆就不會這么明目張膽地沒良心,但年僅十二歲的他沖進房間,跟斗牛似的把他爸媽撞翻,瞪著眼睛沖他們吼,我也不要你們,順勢又把家里能摔的全摔了,一家人吃飯都沒碗筷,差點拿手吃。
最終法院把他判給他爸,但他爸自己有一頓沒一頓,還靠蠶食他的補助費和生活費為生,他投靠毛猴,寧可住在滿是蜘蛛網的閣樓也不肯勞煩他媽。
他睡客廳,能聽見兩個窸窸窣窣的響聲。王蓉趙建國那屋偶爾傳來談話的聲音,兩人聲音壓得很低,不想也知道在說什么,而趙聰那屋很不安分,一會兒東西掉了,一會兒又打游戲了,他睡得淺,實在沒忍住,踹了一腳趙聰的房門,趙聰打開房門,眼睛是紅的,朝他吼了句干嗎,他想起徐衍昕說的,皺著眉問了句:“那幾個小畜生是你同學?”
“干嗎!”
他睨了眼趙聰,趙聰才說:“是我的學長。”
“幾年級?叫什么?”
趙聰想也沒想就說了,但很快反應過來:“你想干嗎?”江嶼冷哼一聲說:“給他們發(fā)獎狀,欺負得好,不行嗎?”趙聰發(fā)了一陣瘋,他理都不理。
但等整間屋子都靜了,他發(fā)現更睡不著。那沙發(fā)很小,他的腳搭在外面,被褥枕頭混著雨天的霉味和衣柜里的樟腦丸味。他環(huán)視整個屋子,很靜,很擠,冰箱貼滿了奧運會福娃的貼紙,桌上擺著花瓶,里面插兩朵野花,地板打掃得干干凈凈,洗手間黏著貼紙,掛了三條擦手巾。一切都是好好生活的樣子,像極了一個美滿的家庭。
他拿出手機,小小的屏幕上只有一條徐衍昕的短信,明天記得來上課。
睡前,徐衍昕刷了四套雅思聽力,又刷了二十篇文言文,正準備寫英語閱讀時,筆沒墨了,他在紙上劃了兩下,沒出水,不死心地擰開筆殼,墨汁已經空了。一翻筆袋,全都沒墨了。他掉頭去看書桌的卷子,好家伙已經疊了好一摞了。
他從小就這樣,心煩就聽英語聽力。
瞥了眼手機,沒有新消息。
就當他發(fā)呆時,手機卻突然響了。他下意識地想接,但又想起江嶼那淡漠的表情,他矜持地讓鈴聲響了一會,剛想接卻掛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未接來電,這人也太沒良心了吧,睡覺睡覺!
他剛爬上床,手機又響了,他數了五秒,清清嗓子,頗為高貴地接起來說:“有事嗎?”
“還沒睡?”
他慌得沒轍,但故意言簡意賅:“刷題。”
但實際上他捧著手機,趴在床上,掛著傻笑。
“睡前我看到了你的短信,”江嶼稍作暫停,吊起他的胃口,才說,“明天我有點事,去不了學校。但后天起會照常上課的。”
“哦。”
電話里傳來蟬鳴的聲響,兩人都不講話,像戰(zhàn)前互相試探的對手,最終江嶼忽而發(fā)出一聲輕笑:“生氣了?”
“沒有,”縱使江嶼看不見,但他故意用眼尾睨了眼手機的通話界面,“我又不缺朋友。”
這回是更大聲地笑了,江嶼笑完,輕輕地說:“但我缺,能不能給我講道數學題?”
他臉蹭地熱了,江嶼講話的聲音太低了,像嘴唇壓在他耳廓上吐氣一樣。但他沒忘記下午遭的罪,矜持地諷刺了他一下:“哦,原來你缺個免費的家教。我正巧睡不著,你說來聽聽。”
由水果糖和巧克力糖混合成一堆糖,如果增加10顆水果糖后,巧克力糖占總數的60%。再增加30顆巧克力糖后,巧克力糖占總數的75%,那么原混合糖中有水果糖多少顆?巧克力糖多少顆?
徐衍昕幾乎秒答,水果糖10顆,巧克力30顆,他哼了一聲,說這難道不是小學生的應用題嗎,我幼兒園就會做了。江嶼聽罷,恍然大悟般地說:“原來是這樣啊,你真聰明,徐老師。”
他被叫得臉都紅了,吞吞吐吐地說:“我要睡覺了。”
江嶼道:“好,晚安。”
隔了三十秒,江嶼發(fā)來一條短信,謝謝,對不起。
他剛糾結怎么回,江嶼又發(fā)來一條,哦,發(fā)錯了,你當沒看見吧,晚安,徐老師。后天見。
他把手機扔到一邊,錘了把枕頭,混蛋,江嶼你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