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衍昕醒來時,頭痛得天昏地暗,差點沒直接兩眼一抹黑,直接翹辮子。他這邊嗯嗯哼哼地起身,就聽見頭頂上的一聲冷哼。等他眼睛好不容易清晰些,才看到眼前的一杯水,一粒藥,然后是江嶼骨骼分明的大手,指甲削得很短。江嶼穿著灰色的家居服,站在床邊。
徐衍昕猶豫了兩秒,考慮要不要擺個譜,但瞥見江嶼那蹙起的眉峰,他咽了咽口水,接過他遞來的水和藥,江嶼等他吃完藥,又遞來一顆水果硬糖,橘子味的,他含著糖哀戚戚地縮回被窩里。江嶼卻直接拎著他的手腕,跟拎小雞仔似的把他拎出被窩,黑著臉說:“趕緊起來,我送你回馨蘭花苑。”
徐衍昕嘟囔著說:“我頭疼。”
他半真半假地頭疼,一半是醉酒反應,一半是由于江嶼。但不管怎么說,他向來體弱多病,偶爾白著臉裝個病簡直小菜一碟。他故作柔弱地閉著眼,又用手摁摁自己的太陽穴。
但江嶼向來無情。
“你喝了八瓶啤酒,能不疼嗎,”江嶼一把把被子掀開,“生病就去看醫生,躺著能好嗎?”
“這才七點,再睡一會會。”
他捏著手指,比劃“一會會”,大概是半節手指的長度。
“你起不起來?我數三二一。”
徐衍昕坐起身,江嶼剛準備給他遞衣服,就見到他手一伸,把被子又拉回了身上,蜷縮在軟綿綿的羽絨被里,半睜著眼睛,說:“我頭真的太痛了,再睡兩小時,兩個小時候后我自己回去。”
“不行。”
“我又不會動你的東西,”徐衍昕撇撇嘴,“而且你不是瑞鑫的合伙人嗎?”
江嶼挑起眉:“所以?”
徐衍昕很小聲地說:“沒人敢說老板的。”
“我要以身作則,快起。”徐衍昕睜開一條縫打探敵情,江嶼不帶笑意,一張俊臉黑壓壓的,似乎不像在開玩笑,他評估了一下危險值,決定鉆出被窩,視死如歸地下床刷牙洗臉,然后軟趴趴地用尖下巴抵著餐桌,眼巴巴地看向江嶼。江嶼僵硬地從他露出的鎖骨上移開視線,扶住他的下巴尖,冷冰冰地說:“桌子嗑了個角。你能不能小心點。”
徐衍昕一看,果然有個角磕破了。江嶼道:“搬家公司沒輕沒重的。下午我再重新挑一張。”徐衍昕敲敲桌面,聽聽聲音,一聽就是很結實的陰沉木制成的,價格數以萬計,連忙說:“那也太浪費了,你也放著,我給你處理。”
江嶼挑眉道:“四年不見,你還學木工了?”
徐衍昕驕傲地說:“我會的東西多著呢,對了,我的早飯呢?”
“我平常不吃早飯。”
徐衍昕一下嚴肅起來,道:“不吃早飯對身體不好,我要吃早飯。”
“等會到便利店買。”
徐衍昕才乖乖地換鞋,穿上外套,萎靡不振地把臉藏在圍巾里,坐電梯時江嶼站在他前側,又是大衣外套和西裝三件套,不像高中,江嶼現在襯衫扣子系到最上面,像是怕人劫色。他想到這里,忍不住笑了,而江嶼像是有所知覺地轉頭看他,他連忙收斂神色,安安靜靜地站著。
他心里腹誹江嶼腦后門也長了只眼睛,噘著嘴無聲地罵他“小氣鬼”,而江嶼走出電梯時,拽著他的帽子說:“誰小氣鬼?不說清楚就讓你自己坐公交。”
徐衍昕揮開他的手臂,理了理自己的帽子,順便摸了把剛剛被命運扼住的喉嚨,說:“自己坐就自己坐,我又不是你的同事要你送,我百度地圖一下就知道怎么回去了。”
江嶼掃他一眼,說:“這里到馨蘭花苑有二十公里。”
他眨兩下眼睛。
江嶼又補充道:“你不怕擠早高峰你就自己坐地鐵回去。”
他又眨了下眼睛,但這回是討好地笑道:“我才是小氣鬼,昨天我沒弄臟你的車吧?看在我幫你修補桌子的份上?”他示好地拍拍車身,嘿嘿兩聲。
好在江嶼還是個人,只是飛快地掃了他眼,對他說上車,而且言而有信替他買了個飯團,他半夢半醒地吃著金槍魚飯團,只覺得嘴角有點疼,對鏡子一照,果然破了皮。江嶼側頭看他,他摸著嘴角,好在沒出血。
“嘴破了。”
江嶼撇開眼睛,道:“肯定是你昨天磨牙磨掉的,我昨天睡在隔壁都能聽見,跟老鼠啃電線一樣。”
徐衍昕睜圓了眼睛,很難接受,自言自語著說:“怎么可能,我以前睡相很好的。那我是不是應該買點魚肝油吃?”
江嶼說:“你問問葉雨清不就知道你磨不磨牙。”
“為什么問她?”
江嶼看他一眼,說:“你們不是交往了四年了。”
徐衍昕嗯了聲,似乎是在問他“所以”,江嶼皺起眉,說:“四年你們都不睡,是想得道成仙還是做圣子圣女?”徐衍昕恍然地紅了耳朵,然后支支吾吾地說:“我不習慣跟別人一起睡覺,我睡不著的。”
“我是葉雨清也跟你分手。”
徐衍昕依舊紅著耳朵:“我們這叫柏拉圖戀愛,再說……那個這很重要嗎?而且你怎么知道我跟葉雨清分手了?”你不是在英國嗎?
“你今年可二十七了。”江嶼避而不答,瞥他一眼。
“所以呢,你經驗很豐富?”徐衍昕果然上當,紅著臉梗起脖子。
“跟你比的話。”
徐衍昕覺得自己頭昏腦漲的,暈暈叨叨地說了句:“張安?”
江嶼只是清清淡淡地瞥了他眼,沒搭理他。而他的金槍魚飯團也變得索然無味。他吃了兩口就沒動了,下車時他才發現他把飯團都捏軟了。
徐衍昕昨天喝得稀里糊涂,不敢回家,怕身上還有味道,只好在酒店睡了一晚,洗了幾次澡才算沖淡身上的酒精味。之后他去找過幾次江嶼,但都被告知江律正在外出差。倒是張安對他說,辯方律師總是一再出現在他們的公司,實在不合法度。他靜靜地望著這個柔和卻警惕的青年,綻開個開朗的笑容,說也是。
他望著高聳入云的大樓,恍惚地想起畢業前的事。也是這般好天氣。畢業之后,江嶼從沒聯絡過他。
年后,他忙著趕漫畫,忙著陪奶奶。他的奶奶作為前主任醫師,最是在乎健康營養,家里一顆糖都見不著,菜里更是少油少鹽。徐衍昕自己住的幾年,多是火鍋烤鴨,早吃習慣重口了,吃起水水的青菜,只覺得“健康”,別的是一點滋味都沒有了。奶奶白發蒼蒼,但威嚴仍在,說話時雙目目光如炬:“你媽怎么還買燕窩?”
徐衍昕停下收筷子的手,愣了愣說:“嗯,不是說滋陰美容。”
奶奶哼了聲,說:“這燕窩碳水化合物高,相當于補充能量的糖類,米飯、水果不都有這樣的成分。說什么滋陰,不過是商家賣貨的噱頭,前兩年我不就讓她別送燕窩來,怎么還送?有這錢還不如買些維生素吃。”
“她也是一片好心,想孝敬孝敬您。”
奶奶卻說:“她是嫌小時候沒做過主,萬事都信不過我和你爺爺。”
徐衍昕沉默地將臟碗筷放進水槽,打開水龍頭,沖洗的聲音蓋過了電視機里的科普節目。就像他的漫畫,梅花鹿沒有和同行的動物們結伴,即使他們會唱歌,只吃草,會讓他提防森林里潛在的危險,但他筆下的梅花鹿卻邁著匆忙的步伐,一次又一次地尋找那片森林里唯一的孤狼。
他受到蠱惑,向往更遼闊的視野。
擰緊水龍頭,擦干手指,他就像小時候那樣熱絡地摟著奶奶的手臂,說:“等過兩天,我讓媽來接您去我們那邊玩好不好?我們那里開了新的游樂園。”
“我都幾歲了還去游樂園。”
“那就當陪我去吧,我給您買米妮的發箍。您帶肯定漂亮。中午的時候還能去吃個火雞腿,有這么大呢。”徐衍昕夸張地比劃著。而老人總算是露出些許笑容,但還是說:“你在B市也這么吃?那我的昕昕怎么還是細胳膊細腿的,跟個小姑娘似的。”
徐衍昕笑著說:“奶奶怎么還叫我昕昕。”
“那叫什么,不管你幾歲,都是我的昕昕,”奶奶摟著他,就跟哄小孩似的說,“我的昕昕是天底下最乖最好看的小孩。”
“不是說我生出來的時候皺巴巴,臉跟抹布似的。”
“你聽你媽瞎講,哪個小孩生出來是光滑潔凈的?但昕昕從小就是眼睛最大最亮的那個,護士們都是這么講的。而且我們昕昕哭得也響亮。”
“真的?有沒有照片?”
“你爺爺當寶貝似的放在書房里,天天都要看的,”奶奶的眼睛落了灰,逐漸暗淡起來,“他走了,那些舊照片我也不敢看了。”
徐衍昕聽得心臟收緊,但還是笑著說:“那您給我拍些新的,這回看新的。”
奶奶露出小女孩般羞赧的笑容,道:“我的昕昕怎么還跟小孩似的。”
“我的確是奶奶的小孩呀。”
他把老人家哄得高高興興的才走,臨走前,他去了趟墓園。
徐濡卿葬在靠后的位置,當年徐昭重金買下這一小片土地,價值不菲,如今看來,即使用大理石鑲嵌,也不過是長方形的土塊罷了,藏著一個學者的一生,還有他的半截青春。
過年佳節,不少學生給徐濡卿掃過墓,照片里的徐濡卿長了一張精神的臉,慈祥卻目光灼灼。他沒有買花,沒有帶任何祭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對著照片里的人說:“您總說數學是這座世界的燈塔,照亮這個世界的前路。費馬隨手寫下的猜想,難倒了無數的數學家,包括歐拉和庫爾莫,直到1995年才被證明,歷經三百多年。從前您告訴我,要成為能照亮前路的人。可是我卻沒能做到。只是因為做得好而做,是不是永遠也無法成為那個在黑暗里摸索的人?”
“而您臨走前對我說的話……我也沒能做到。”
“爺爺,我做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