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最近做的洋房、玩偶模型送給福利院后,徐衍昕又坐到了終點站,B市第二人民醫院。穿進茫茫人海,走到了昨日的病房,里面卻沒有任何人,問了護士才知道葉雨清已經回家了。
他在吸煙區一連抽了兩根薄荷煙,才回去。望著搖搖晃晃的街景,他忍不住想,葉雨清說錯了,被討厭的人不是她,而是他。他的確對不起葉雨清,平白地浪費了她四年青春。回到家,他拆開探病用的果盆,洗了個蘋果吃,酸得很。連水果店的老板都騙他。
他咬著蘋果,走到書桌前,昨日壓在書里的花已經被吸走了水分,成了干干薄薄的一片。他把它們分藏進每一本書。打開電視,正是熱鬧的迎新晚會。他給葉雨清轉去五千,才發現自己被拉黑了,十分像葉雨清的作風。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能安心地過個好年。
葉雨清不在乎他,那太好了。
零點的時候,徐衍昕忍不住雙手合十,許了個愿。希望她幸福,順利。然后在心底對她說,對不起。
然而回到S市的葉雨清找高中時的閨蜜喝了個痛快,喝到不知人事,才卸下厚重的防備,虛虛晃晃地盯著空氣中的某個點,絮絮叨叨地說:“我恨他,他為什么不能痛快一點地告訴我,他討厭我,永遠不可能喜歡上我。我等了他四年,一千多天,我畢業,他在畫室,我升職,他還在畫室,我生病,他依然在畫室,畫室里那幅著火的畫比我重要得多。最可笑的是,他遲鈍到甚至不知道自己愛誰。”
“我恨他,”葉雨清第一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絕不會原諒他。”
滋滋滋。
火舌幾乎要燒到他的衣角。他的喉嚨口里嗆進了濃煙,咳得天荒地老,眼睛酸澀難忍。他幾乎以為自己要死了,背后突然冒出一股力量,把他從火舌里拉了出來,他瞇著眼睛看向對方,只聽到對方低沉而憤怒的聲音。
“走!”
他猛地驚醒。
下意識地看了眼窗戶邊的藍色風鈴,正安靜地掛在那里。他摸上冰冷的鈴托,再摸摸他熾熱的胸口。三杯冷水灌下,他的喉嚨和胸口才冷卻下來。他望著全身鏡里的他,身形消瘦,臉色蒼白。耳后的雪絨花忽隱忽現。他輕輕地撫上耳后的紋身,才終于平靜下來。
最近幾日,他忙于拍視頻、畫畫還以及等法院的傳單。
年初八,他收到了來自S市法院的傳票。他神情自若地把傳票塞進書里,下樓買了早點,經過花店時,花店的姐姐攔下他,問:“你要不要買束花給你的女朋友?你們交往四年,真的就這么分開了?”
徐衍昕說:“不用,她值得更好的。”
“你還不夠好?”
“對她來說不夠。但她能找到的,像她這樣做什么事都認真的女孩,只要稍稍愿意留意身邊,一定能找到專心致志愛她的人。”徐衍昕朝花店姐姐笑了下道。花店姐姐疑惑地看他。
回到家,微博看熱鬧的人不少。很多都是通過敏心微博的律師函來的,抬頭是瑞鑫事務所。紅圈事務所之一,他的前單位。
由第二十一條法例規定,對公民提起的民事訴訟,由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管,從而選在了S市。他本有回S市的打算,但現在只能說提前不少。他打開瑞鑫事務所的網址,進入律師列表,翻了四五頁,都沒有見到那個人的照片。
也是。
哪有這般巧?
是他反應過度。
或許他們一生都不會再見面,或者說,這才是理應的結局。
如果再次見面,他又該用什么表情面對他?
然而真的要離開B市,他才驚覺他的行李少得可怕。作為斷舍離的信仰者,很少購物,從衣物到隨身用品都是能簡則簡。最多的居然是他的畫作和裝飾品,他都收到一起,暫時寄放在花店姐姐那里,說等他找好房子再寄給他。花店姐姐大方地應了,然而看著他,卻忽而嘆了口氣:“前幾天還說花店多了一支新花,你就走了。我還記得你當時住進來時的模樣,跟現在差不多,就是再青澀些。”
“說不定過一個月,我就又回來B市了。”
“那跟我們見面的頻率倒差不多,”花店姐姐又說,“那就這么約定好啦?可不許反悔,我還等著你做我們店的活招牌呢。”
徐衍昕伸出手指:“拉鉤。”
“對了,走之前,你要不要抱抱饅頭?我們家饅頭就是個小花癡,你一來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你。”
白色毛茸茸的貓,睜著一雙藍眼睛看他。徐衍昕下意識地伸出手,但想起記憶里那張冷淡的臉還有頗有威嚴的皺眉,還是把手揣進了口袋,搖了搖頭。
“怕被咬了,要打針?”
徐衍昕說:“也不是。怕給你添麻煩。”
她茫然看向他,徐衍昕禮貌地跟他道了歉,拖著行李箱上了出租。
望著遠去的街道,他記得初來B市時的模樣,記得那個沉默的車廂,說是押犯人都不為過。但一切的不愉快都從重新見到他的那刻起煙消云散。
然而當他離開這座城市時,卻是孤零零的一人。
便捷的交通無限地縮減了他思念的時間,一眨眼,就回到了S市。回到了這個生他養他,他卻離開的城市。下了飛機,S市的寒風似乎是吹進了他的骨頭里,他身著黑色牛角扣大衣,里面是白襯衫和黑色羊毛背心,腳踩牛津鞋,睡醒的呆毛翹得厲害,他就呆了個毛線帽,只露出一張濃秀的臉。
載他的司機顯然把他當成歸家的大學生,津津樂道地說起自己的兒子,徐衍昕一心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高樓大廈,只覺得日新月異。而司機卻不放過他的耳朵,道:“我這輩子是混得不好,但兒子有出息,今年考上了F大,讀的金融,以后出來就能賺不少錢,所以我也總跟身邊的人說,投資房子鋪子興趣愛好有什么用,還是要投資小孩,看他讀書怎么樣,高考分數是硬道理,小孩好了,還能愁養老嗎?你說是不是。”
徐衍昕笑笑,說是。
“你也是大學生吧?在哪讀大學?”
徐衍昕說:“我工作好幾年了。”
司機頗為驚嘆,道:“我還以為你是表演學院的呢,長得真俊。”徐衍昕說謝謝,但那司機對讀書的話題似乎沒有盡頭,又提起他表哥家的兒子,說:“這讀書呀,真的得靠腦子,我表哥家的小孩天天坐在書桌前,補這個補那個的,最后參加藝考,還考到外地去了,我兒子從小就不愛學習,但隨便考考就進了F大。所以說呀,這智商是很重要的。你說是不是?”
“嗯,”他笑了下,“我也見過這樣聰明的人。”
他聽著,又想起坐在最后一排趴著睡覺的人。
“他當時想去讀醫生,被我攔下了,現在打醫生這么多,怎么能去做醫生?他鬧得厲害,我像是他仇人似的,但等他長大了,就知道我是為他好。以后坐在辦公室里收錢,可比在醫院里給人看病舒服得多,是不是?”
徐衍昕笑笑,只說:“叔叔,前面的小區進去。”
司機抬頭看了眼小區的名字,朝他投來驚訝的目光。等開到第三片別墅時林時,徐衍昕才說到了,收錢的時候,司機朝他說:“之前我還跟我表哥說,學什么表演,起碼住在馨蘭花苑的家庭才配學藝術。”
徐衍昕笑笑,客氣地下車拿行李。
走到第二棟別墅,院子里停著徐昭的寶馬,他爸的車不在。他躊躇了一下,但還是摁了門鈴。聽到機器里徐昭的聲音時,他還是緊張。等徐昭開門看見他時,露出些許驚異,但很快回歸正常。徐衍昕揚起明朗的笑容,喊了聲“媽”,而徐昭則是從他手里拽過行李箱,不冷不熱地“嗯”了聲,然后道:“你爸還在警局,上面視察。”
“那檢察院最近忙不忙?”
“我最近請了假,你奶奶血壓高住院了,還不是之前忙著研究生面試累的。”
徐衍昕立馬道:“要不要緊?”
“沒什么事。吃點降壓藥就行,是你奶奶自己疑神疑鬼的。”
徐衍昕笑了,試探性地攬著徐昭的肩膀,道:“要是爺爺知道,肯定要說她身為醫務人員還天天怕這怕那的。”
徐昭臉色僵硬地躲開了他的手臂,從鞋柜里拿出雙新的拖鞋,遞給他。徐衍昕心里酸澀,知道自己不該提起爺爺,但還是笑著道:“我以前那雙拖鞋呢?”
“你這么久不回來,還能穿嗎。”
徐昭說得風平浪靜。他低著頭說了聲對不起。
她也沒回,只是說:“正巧你表哥他們一家剛從法國回來,正巧來拜年,既然你回來了,那就一起吃頓飯,否則年年都說你在西班牙卻不切實際。”
徐衍昕說好,便上樓整理箱子了。等他關上門,才松了口氣。他的房間還是從前的模樣,桌角包著泡沫塑料,桌上的東西一個都不少,連書柜里的獎杯都沒有一絲灰塵。他打開行李箱,掛上他的衣物,最后只剩下他的筆記本電腦和風鈴,他把風鈴掛在窗前,失神地盯著那深藍色的玻璃。
可惜家里沒有一點風。
關得嚴嚴實實的。
只有一臺空氣清新器還有呼呼作響的空調。
等晚上,沈峰終于回來,抱著他紅了眼眶:“臭小子,還知道回來?”
父子倆摟著肩膀說了會話,沈峰聽見到他在B市租房子、擠地鐵,就濕了眼眶。徐衍昕哭笑不得地說:“爸,這都很正常。”沈峰佯裝揍他,一拳錘在他心窩,道:“我怎么不知道是正常的,我就是忍不住。臭小子,這次回來怎么說?我讓阿姨去打掃打掃西苑那套,你搬過去住?我知道現在的小年輕,都恨不得自己住。”
徐衍昕剛想說不用,就聽到徐昭說:“西苑那套房租一年能收二三十萬。”
沈峰道:“你怎么好端端說起這個?”
徐昭掃他一眼說:“他不是想歷練,你說這些。”
徐昭穿了件貼身黑毛衣裙,整個人罩在一股黑沉沉的氣壓里,只是掀起眼皮看了眼沈峰,沈峰那眉峰頓時便松開了,只是嘀咕了句,不還有四五間商鋪,不差這點錢。但徐昭顯然不賣他好臉色,只有徐衍昕示好地說:“媽,我幫你擺碗筷。”
“不用,你待會想好怎么說了嗎?”
徐衍昕有些茫然:“說什么?”
徐昭沒說話,他便看向沈峰,沈峰有些羞愧地超旁邊偏了偏頭。徐昭道:“不用看你爸。我說你到美國工作了兩年,然后被派到西班牙工作了兩年。”
“為什么……要這么說?”
“否則我怎么解釋你P大法學系畢業后,被瑞鑫辭退,去畫漫畫?”
“是我自己辭職的,我不是因為被辭退才去畫漫畫,”徐衍昕道,“我是……”
徐昭扯出個嘲諷的笑:“故意被辭退的,是嗎?你假裝迎合我們,然后畢業了就給我們殺個回馬槍。我怎么會不知道,跟你當年轉系一模一樣。”
徐衍昕望著徐昭,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而沈峰則逃跑似的說“我去買飲料”然后沖出了家門,留他和徐昭。但徐昭卻沒有開口的意思,沉默地疊餐巾。徐衍昕慢慢地走近徐昭的身旁,說:“對不起,瑞鑫的事我應該提前告訴你們,我只是……”
“想畫漫畫?”徐昭涂著紅唇,勾起的弧度卻沒有笑意。
“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你擁有愛好,但是為什么非得是你的行業?”
徐衍昕沉默著。而徐昭并不準備放過他,道:“自打你出生起,你表哥樣樣不如你。CMO、學校、第二興趣的培養,你作為全校代表站在七中發言時,他甚至考不進七中,但現在呢。你對得起我嗎?對得起你爺爺嗎?你敢不敢到爺爺的墓前這么跟他說?”
“成績不能代表全部,媽,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很普通,在數學上有天賦的人那么多,我也只是其中很渺小的一個,根本無法實現你們給予的厚望……”
“的確不能,但前提是你朝著那個方向努力了嗎?”
他望著徐昭紅了的眼尾,選擇吞下喉嚨口的反駁,站在旁邊輕輕地拍拍她的肩膀。然而當門鈴聲一響起,便像是有人摁下了開關,徐昭的吸了吸鼻子,又是叱咤風云的徐檢察長。
徐陽一家領著大大小小的禮盒進來,徐昭忙著跟他們寒暄。時隔多年見到徐陽,他才發覺徐陽變化之大,從前他總是萎縮地站在父母身后,現在卻是挺著啤酒肚,紅光滿面。兩人交握了下手,徐陽拍拍他的肩膀,道:“衍昕現在在美國哪家公司工作啊?谷歌?”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笑笑說:“我是自由工作者。”
“哦,我最近在搞區塊鏈,”徐陽朝他說,“區塊鏈知道吧?”
徐陽媽立馬道:“現在陽陽長本事了,一年能賺好幾百萬呢。以前呀,我們陽陽什么都不行,每次我們看到昕昕,就回去打陽陽,打呀打呀,沒想到倒是打好了,現在在金融中心開了公司,一年房租就要這個數。”比了個五。
等沈峰回來,又是一陣客套。徐衍昕只管笑。
餐桌上,徐陽對區塊鏈大談特談,道:“這區塊鏈技術說白了就是去中心化,未來有無限潛能。外面說比特幣是傳銷的人實在不懂行,這比特幣的匿名功能才是最值錢最有用的。”
徐陽爸媽也一個勁地迎合,沈峰低頭吃飯。
只有徐昭始終面含不懈的笑意,道:“陽陽現在懂得不少。”
然后他爸媽又比了個五,又說起了租金。從前徐衍昕對徐陽沒有看法,現在依舊。只是望著徐陽喝了酒后微紅的臉,還有比從前快了許多的語速,恍惚地覺得人人都變了,唯獨他沒有。喝了不少酒后,徐陽突然道:“衍盺,以前你們學校是不是有個叫江嶼的?”
他收緊玻璃杯,徐昭不動神色地遞來視線。
“嗯。”
“他,他現在牛逼大發了,你們還有沒有聯系?”
他媽不甚贊同地看向他,說:“這孩子,怎么在餐桌上這么粗魯呢。”
而徐陽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場激動人心的比賽,興奮地說:“他從歐華回來了,去年歐華還因為他談成了Snowfox收購案,因此獲得了最佳并購法律顧問的稱號。這次他回國要成為瑞鑫的合伙人,開設海外市場,開展證券、收購兼并、私募投融資的業務。各大企業都搶著跟他的團隊合作,我聽說他昨天剛簽了兩個五百強。”
“以前真是小看了他,沒想到一個小混混居然能走到這個高度,”徐陽抬起眼睛看他,“衍盺,我記得以前你們倆一直影形不離的,怎么不叫他幫襯幫襯你。”
徐昭笑著沒說話,而徐陽媽立馬拍了拍兒子的肩:“你怎么說的,我們昕昕還需要他來幫?想做醫生找奶奶,想從事法律也有爸媽的路子在,即使實在想不開去搞數學,那找徐老爺子生前那幾個學生就行,現在不都是名校教授。”
等徐陽他們走后,徐衍昕留下收拾,但收拾到一半,他又想起徐陽那句滿是向往的話,“天生的律師”嗎?他遙遙地想起天臺上那個少年,他寬大的校服外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站在高處俯視整個城市,就像叢林里發號施令的王者,面容冷峻。即使是現在,他也能想起他和江嶼的每一句對話。
他說,他沒有夢想,只是想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