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三郎從夜總會出來,站在門口,回身看看這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看著這如同帝王行宮的豪華建筑,看著房頂閃閃發光、在夜空中都熠熠生輝的“醉金樓”三個大字,心中不免感慨起來。
在楊三郎認為,這里面正在發生的一切,是人間生活的一個縮影,它代表著一種狀態,一種經濟實力,一種精神境界。從最純粹的角度來說,沒有對錯,但是放在人類社會的普遍道德準則面前,它是傷風敗俗的典型,是為正人君子所不齒的。
楊三郎自認為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也在一夜之間對這種地方產生出極大的厭惡,就如同他一心想要逃離的俗世一樣,他現在只想趕緊離開,逃的越遠越好。
三層高的醉金樓位置比較偏僻,也比較隱蔽,這既與它的豪華和張揚成反比,又恰好夸大了它的豪華與張揚。
正是因為偏僻和隱蔽,它里面發生的一切,才顯得那么合理,那么明目張膽。
一陣風吹來,楊三郎覺得有點冷,等出租車來不如走一走,這個地方,一般的出租車不會來,也不敢來,走一走還暖和些。
昏黃的路燈把楊三郎的影子時而拉得很長,時而照得很短,無盡的夜空仿佛要把他和他的影子吞沒,就好像茫茫天地之間竟容不得一個孤獨的影子一樣。
楊三郎突然想起,某位哲人曾經說過,人都是生而孤獨的,但是他們從來都不會寂寞,因為他們通過集體歡娛的方式找到了一種擺脫寂寞的辦法,雖然那只是暫時的,但那足以掩蓋他們與生俱來的孤獨。
楊三郎好像很難與那種集體歡娛的方式融合到一起,比如今晚,他也勸說自己,試著讓自己通過酒精的麻醉,通過不拘的放縱來讓自己盡量適應正常人的生活和娛樂方式,但是,當鐳射燈閃爍起來,人們開始躁動起來,他發現自己除了想要立刻逃跑,沒有別的想法。
另一面,包廂里幾個大男人在和那些生活好像很困難,在冬天里都穿得衣不蔽體、衣衫襤褸的可憐小姐姐們一番比較親密的健身運動之后,孫曉偉的酒已經醒了大半,看看時間,又是接近兩點,這才想起楊三郎來。
打電話,已經關機了。不用說,已經睡覺了。
孫曉偉嘆口氣,看看大家終于都瘋玩夠了,再沒有力氣折騰,提議各回各家。
眾人應一聲,照例又是趙義遠買單。
趙義遠走到吧臺刷卡結賬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神情緊張地走到角落,只是簡單地說著:“嗯!…嗯!…嗯!…好!我馬上到!”
幾人一愣,開始擔心起來,但聽到趙義遠說馬上到的時候,又不覺放松下來,心里想著大概又是他礦上出了什么事故,認識這么多年,實在是太平常不過了。
趙義遠沒有理會哥兒幾個,只是撥通了司機的電話,還沒等電話哪頭慵懶的聲音問趙總什么事,趙義遠就語氣冰冷地說道:“越野車!醉金樓!五分鐘!”
孫曉偉和其他三人見狀,頓時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立刻心領神會地朝趙義遠擺擺手,自行告退。
趙義遠緊鎖著眉頭揮揮手,一屁股坐在吧臺前面的沙發里,眼神直直地盯著面前圓圓的茶幾,在他眼里,這個桌面正在逐漸變成一個巨大的黑洞,在慢慢往里牽引著他,拉著他不住地往下掉,仿佛立刻要把他吞噬掉,他此刻的心里,充滿了無法名狀的恐懼,巨大的恐怖壓抑著他,讓他很難再發出哪怕一個聲音。
出事了!四個人走出醉金樓,坐在主賓的公子哥暗自心驚,立刻警覺起來,他環顧一周,語氣緊張地說道:“不好!有大事!都趕緊回家!”
喝酒時坐在楊三郎左手邊的小伙子聞言,趕緊拉開自己的車門,讓大家坐進去,要挨個送回家。
孫曉偉對眼前這個小伙子很是佩服,每次聚會有他的時候,他都是堅持開自己的車,即使喝再多,都能保持清醒,玩再瘋都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就是老是記不起他叫啥來。
孫曉偉回到家,小蕓和兒子已經睡了,他脫下羽絨服,才發現手包被藏在里面的大口袋里,習慣性地打開,發現里面有一個牛皮信封。
孫曉偉一愣,趕緊打開信封,看見里面有一張折起來的A4打印紙,慢慢展開,上面比較潦草地寫了幾行字。
曉偉吾弟親啟:
對于物欲和情欲,我已經基本放下。
我在山上沒有什么用錢的地方,這錢你收著,以后有用。
密碼是你的生日。
近期你可能會遭遇工作調動,如果是,不管要調到哪里,務要欣然接受,此是你運勢轉折的大好時機,千萬不可錯過。
工作之余,多陪陪家人,酒再好喝,也不如一家人的和睦甜美。
愚兄三郎
2014年11月8日上午
打印紙的背面,包著一張五萬元的活期存折也隨著紙張的展開掉落地面。
孫曉偉拾起來,心里暗罵著楊三郎,想著明天一早再給他送過去,便去簡單洗刷,回屋睡覺。
但是誰也沒有料到,第二天早上六點,孫曉偉就被一通緊急的電話吵醒,睜眼一看,是辦公室主任,剛一接通,就聽到電話那頭焦急地說道:“樓下,馬上!”
孫曉偉連忙起身快速穿起衣服來,一邊穿褲子一邊跳著到隔壁臥室,輕輕對被吵醒的鄧小蕓說:“緊急任務,馬上走,什么時候回來不一定,手機不拿。”
說完,孫曉偉連手機也沒有拿,一把抓起掛在衣架上的羊皮大衣,關上門就往樓下跑,按照他的經驗和敏銳嗅覺,一定是出了天大的事。
樓下停著兩輛軍綠色大馬力越野車,沒有車牌,車頭朝外,沒有熄火,一副隨時要走的樣子。
孫曉偉一看,不是部門用車,急忙上了后面一輛車,剛拉開后排車門,往上一探身,辦公室主任就拉開一個里面裝著幾塊手機的透明密封袋伸過來,一臉嚴肅地說:“手機!”
孫曉偉上車坐下,攤攤手,說:“沒帶!”
看著孫曉偉關上車門,主任說道:“還是你覺悟高!”
“小事也用不著您打電話不是。”孫曉偉諂媚一笑,下意識系好安全帶靠在椅背上,瞇著眼養起精神來,他隱隱感覺到,接下來有一場硬仗要打。
上到馬路,兩輛越野車在車頂放上警示燈,開啟警示音,也不管什么紅燈綠燈交通燈,一路狂飆。
從體感和發動機的聲音判斷,孫曉偉猜測越野車的時速在150左右,心里在想到底是什么樣的事情,要這么緊急,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遇到如此急迫的情況。
半個小時左右,越野車終于停下,前面車下來四個人,后面車下來三個人。
孫曉偉一數,部長、副部長、辦公室主任,還有其他三個干事,整編全員到達現場,如臨大敵,確實是前所未有。
環顧一周,孫曉偉猛然發現,這不是趙義遠的金礦么!
眾人一起往金礦辦公室走,二樓的會議大廳里,副市長鄭建設面色沉重地在里面來回踱著步,看到有人進來打招呼,也不理會,只是一直在催促秘書道:“還有幾個沒到的?!讓他們快點!再快點!”
約摸一刻鐘的樣子,辦公樓下大院里陸續停滿了越野車,整個會議廳坐滿了市政廳的主要工作人員。
孫曉偉悄悄左右看看,基本上各部門的骨干都來了,他突然想起來,昨晚楊三郎臨走的時候好像說過,趙義遠近日有兇事,要多加留神,沒想到當時就應驗了。
市政府辦公室的兩個工作人員一人撐開一個雙肩背包,從第一排開始,逐個檢查與會人員的通訊工具有沒有上交,已經交給各自部門的,便在密封袋上用記號筆寫下部門名稱,裝進背包里。
全部收完,副市長在講臺上一字一頓地下起命令來:“一屋之內,就是臨時作戰指揮部,屋里的所有人員一切行動聽指揮!安排在哪里就堅守在哪里!不得外出!不得串崗!不得與外界有任何聯系!就連大小便也要在能被看到的距離內解決!不論男女!不論早晚!”
說完,市政廳辦公室主任拿著幾張紙,站到臺上大聲說道:“一共分八個組,每組成員記住自己的前后是誰,不要亂了,念到名字的,到門外列隊,每人領一件軍大衣,一部對講機, 1頻是正常通話,2頻是緊急匯報,不要隨意占用!記得及時更換電池!具體工作內容聽小組長安排!互相不準打聽工作內容!”
孫曉偉整個部門打散分在各個組里,除了部長坐鎮指揮部,剩下六人都被派往一線,分派在六個行動小組里,都分別擔任副組長。
分完組,孫曉偉記住自己是六組,一共八個人,自己是副組長,只需知道隊長是誰,要盯防什么位置就行了。
分配完畢,八個小組被分別送往主礦洞和礦山各處。
出門的時候,孫曉偉看見一樓走廊里出來上廁所的趙義遠,面沉似水,耷拉著腦袋,無力地走著,前后左右有四個壯漢跟著,看樣貌,是便衣。
孫曉偉也不敢打招呼,跟著隊伍趕緊走了。
楊三郎這邊,一覺睡到自然醒,看看時間已經9點多,肚子咕咕叫,下樓找個面館隨便吃了幾口,就給一個老朋友打電話。
張云東,48歲,一個一米六五的禿頭中年男人,在青遠市民間木匠協會擔任副會長,自來水公司正式員工,工作清閑,天天沒什么事,就喜歡琢磨些木匠活兒,研究做個桌子、衣柜、板凳、榻榻米什么的,特別喜歡明清時期的家具款式,除了愛貪點小便宜,沒什么特別明顯的缺點。
楊三郎打電話問,有沒有興趣過來收自己的工具,便宜處理,張云東立刻高興地像個孩子,不到十分鐘,就開車到了楊三郎的倉房門口。
寒暄一陣,楊三郎打開倉房門,指著里面的各式工具說道:“隨便挑,全部半價處理,連買帶送!”
張云東瞪大眼睛,四下一看,咽一下口水,說道:“我恨不得全都要了,可是財力有限啊!你要是真不要了,我給你多找幾個人來。”
“那還有假!越快越好!”楊三郎笑著,拿過兩個馬扎,撐開,遞給張云東一個,說道:“不著急,慢慢挑,你先來的,好東西都緊著你,你可以先搬到車上。”
張云東一邊摩挲著幾乎嶄新的各式工具,一邊給圈里的朋友打電話,告訴他們楊三郎這里有一批九成新的工具處理,全部半價,要撿漏的趕緊過來。
不一會兒,二十平米的倉房里已經擠滿了人,楊三郎搬著馬扎坐到門口,走一個收一筆錢,每一個走的時候都像撿到寶貝一樣高興。
來的人都是行家,識貨,別說里面還有很多進口工具,單是國產的,都還沒開封,半價處理,整個青遠市也撿不到這樣的便宜!
有人過來跟楊三郎說,其實你這些不著急慢慢賣,很多都能賣個好價錢的,楊三郎笑著擺擺手,說道:“就當交個朋友!”
中午飯都沒時間吃,很快到了傍晚,一個倉房幾乎搬空了,用得著的用不著的,連買帶送,整個木匠協會都知道了楊三郎這里在吐血大甩賣。
楊三郎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又想哭,又想笑,同時也在感嘆自己其實真正沒幾個朋友,來的人都只顧著撿便宜,卻沒有一個關心楊三郎為什么要這樣,除了張云東偶爾問一句是不是有什么事。
眼看到了傍晚,楊三郎站起身,對倉房里還在尋寶的眾人說道:“今天就到這里了,我餓了,剩下的明天再來挑吧。”
眾人散去,楊三郎數一數手里的錢,竟然有2萬多,看著張云東還沒有走,數了數張云東挑的工具,大概一算,說道:“一共差不多六千塊,要你2千就好了。”
張云東聞言大喜,從兜里掏出剛好二千元,遞給楊三郎,關上車門就要走。
“等一下。”楊三郎轉身又去里面劃拉了一堆扳手、鉗子、砂紙、手套之類的,裝在一個編織袋里,送給張云東道:“謝謝你了,這些你留著用,我一時也用不到,放這就都生銹壞掉了。”
張云東本以為楊三郎要反悔,見楊三郎又送自己一堆工具,連忙問道:“還沒來得及問你,你這是怎么了,怎么感覺你好像有什么事似的,你要是有什么難處,只管說出來,說不定能幫上你什么忙。”
楊三郎略一沉吟,拍拍張云東的肩膀,笑著說道:“你還別說,還真有件事需要你幫忙,只是現在還不用,到時候再找你吧。”
張云東聞言,立刻神情復雜地問道:“什么事?”
北風漸起,楊三郎看著天邊漸漸聚集起來的烏云,淡淡說道:“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