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好快！
在我二十歲這年，媽媽離開車隊，宣布退役的消息，登上了國內外體育報刊的頭條。
她是世界頂級的拉力賽車手冠軍，她的退役，讓無數車迷和粉絲潸然淚下，留戀不舍。
回國前，媽媽在機場被海內外記者團團圍住。其中一個記者紅著眼眶問她：“您在半年前才拿下歐洲世界汽車拉力賽的總冠軍，您的實力全世界有目共睹，很多人都認為以您現在的狀態，再賽個十年五載都沒有問題。請問您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突然選擇退役？”
記者問完后，所有人都沉默了，等待她的回答。
在場的人，有很多都是她的粉絲。
“我想家了。”
沒有人會料到這個回答。
即將步入四十卻依舊年輕貌美、氣質卓然的媽媽，對準麥克風，微笑道：“我想回家陪陪兒子，照顧年邁的父母，見見曾經的朋友……曾經我覺得外面廣闊的世界適合我，但現在，我只想回到那個屬于我的家……”
她是那么堅決而肯定，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我很高興，雖然每年媽媽都會回來陪伴我，幾乎每個月都可以見到她，可我還是很想很想她……雖然很多年前，爸爸媽媽已經兌現了承諾，他們把我送進了學校，一所很好很好的學校，那里有很多跟我同齡的小朋友，每天都會和我說話玩耍，老師也對我關懷備至。
除了學習之外，每逢假期，爸爸媽媽就會帶我到世界各國旅游，我們去了法蘭西看巴黎鐵塔，到英格蘭放飛鴿子，去了奧地利欣賞歌劇，到了意大利參觀斗獸場……我們一家三口去了很多很多地方，在每一個遙遠的國度都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腳印。
我的病情隨著年紀的增長，也在慢慢的變好。
有一次，我看到媽媽在收拾已經吃完了藥的空瓶子時，偷偷背身抹眼淚，一邊笑著一邊哭……我很想過去抱抱她，但爸爸太狡猾了，他比我更快一步從后面抱住了媽媽，然后他們就進臥室里面去了……
我想媽媽了。
她每次回來，不久又離開，她一離開，我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很難受。
當然，我知道更思念她的人，從來都不是我。
媽媽宣布退役的那天晚上，爸爸一宿未眠。
他就像個小孩子一樣，拿著遙控器坐在客廳里，不停地看著電視里媽媽宣布退役的新聞，看了一遍又一遍，整整看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我起床，發現他的眼睛都是紅的。
“你媽要回來了。”他精神抖擻，一點都沒有通宵熬夜的疲憊，整個人煥發著與平常不一樣的春光。
“是啊，我媽要回來了。”
我也笑了，覺得這么多年忐忑不安的心，忽然之間安定了下來。
很奇怪的感覺。
記得當年媽媽離開時，我其實并不怎么難過，也許是習慣了身邊沒有父母的陪伴，也許是因為早就體會過了人情冷暖。
又或者，當時的我，并不敢抱著太大的希望，以為自己可以獲得那么圓滿的幸福。
但這次，媽媽真的回來了。
媽媽回國后，一切似乎沒有什么變化，又好像悄悄在發生了什么變化。
變化最大的，就是爸爸。
這位享譽世界的著名企業家，以勤奮刻苦和能力顯著馳騁商場的男人，突然之間像換了一個人，公司不去了，工作不要了，整天就只知道賴在家里，黏在媽媽的身后，橡皮糖似的甩也甩不開。
一個比我還幼稚、比我還粘人的爸爸。
呵，男人！
我愛他們。
媽媽回國這一年，我大學畢業，進入爸爸創立的公司上班。
——其實我本來想考研的，但爸爸最近突然變得特別懶，每天就喜歡跟在媽媽身邊，哪里都不去，除了跟我爭奪媽媽之外，他還恨不得將所有的工作都推給我。
太不負責任了！
我經常偷偷抱怨著，但看到爸爸和媽媽親親密密膩歪在一起時，又心甘情愿吞下了一噸噸狗糧，心甘情愿代替爸爸到公司上班去。
他們真是幸運，遇到我這么善解人意的兒子。
幸好，公司的叔叔們都對我很好，愿意教我很多很多不會的技能和知識，尤其是許行叔叔和莫城叔叔，但凡我不懂的，他們從來都不會取笑我，還會將他們的經驗傳授給我，順便替我數落了爸爸一頓。
沒辦法，爸爸實在太懶了。
說好的以事業為重呢？
說好的要賺錢養家呢？
好吧，雖然爸爸的財產已經多得可以養活我和媽媽幾十個一輩子了，但我還是必須嚴厲的譴責他：太過分了！居然為了天天賴在老婆身邊就犧牲兒子，有這么當爹的嗎！！！
每當這個時候，老爸就會摟著媽媽對我說：“等你遇到喜歡的女孩子，你就明白我的感受了，到時候你們生一堆去，就可以像我一樣整天和老婆在一起了。”
呵呵！誰要像你一樣懶。
我可是擔負著實現富強、民主、敬業和友善的社會主義接班人！
我要努力工作，賺錢養家，將公司發展成全世界最厲害的大集團，我是個有理想的年輕人。
跟爸爸那種老婆奴不一樣。
我當時是這么想的，但是每每被硬塞一盆狗糧之后，又忍不住會想：我真的會遇到，像媽媽這么溫柔漂亮又善良的女孩子嗎？
將來，我也會有一天，遇到值得如此深愛的女孩子嗎？
也許不會。
也許會吧……
我以為，日子會這樣，在平凡瑣碎幸福的時光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我白發蒼蒼。
然而，在我還沒有遇到心愛姑娘的時候，在我才剛剛發展公司在國際站穩腳跟的時候，在我出差還沒來得及趕回家的時候——
我摯愛的媽媽，病倒了。
這病不是毫無預兆的。
我后來才知道，在我大學畢業后，媽媽的身體就每況愈下，據說是年輕時候落下的病根子，后來每年反反復復的發作，而她為了不讓我擔心，伙同爸爸一起瞞著我，愣是把我瞞在鼓里，在我們共同生活的十八載歲月里，不讓我知曉半分她的病情。
我那個時候才知道，爸爸躲懶拋下公司，每天膩膩歪歪地伴在媽媽身邊，只是因為擔心她的病情，每天24小時不停歇地照顧她，陪伴她，關愛她。
可是，我知道得太晚了。
媽媽宣布退役的八年后——
當我跌跌撞撞，忍著哀慟像個瘋子一樣趕到醫院的時候，媽媽的病房外已經擠滿了探望的人。
有我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
有商人、有醫生、有廚師、還有明星……
我見到余暖阿姨蹲在墻角小聲哭著，哭得很難過很難過，唐叔叔在一旁安慰她，可他看起來也很傷心，臉上沒有半點笑容。
還有個穿著制服的叔叔，我聽媽媽提起過，那是媽媽最好的異性朋友，是個警官，我小時候見過他，叫他宋棠叔叔。
宋棠叔叔見到我，怔了一下，然后抹了把眼睛，頭轉向另外一邊，不愿讓我見到他哭得紅腫的眼睛。
“小然，你爸媽都在里面，你快進去……”我雙腿發軟，眼睛澀澀的，站在門口卻怎么也邁不出那一步。
身后有人推了我一把。
是一對中年夫婦，我記得他們，他們也住在京城，前幾年媽媽回國時，他們夫婦二人特地找到家里來。
“林叔叔，蘇錦阿姨。”我叫了他們一聲，聲音輕飄飄的，空洞而飄忽。
好在兩位都沒有在意我的失禮。
林叔叔幫我推開門，我對他點了下頭，強撐著走進去，身后，門輕輕地關上，隔絕了外面悲傷哀慟的啜泣。
病房里，非常不應景的笑聲。
我極力忍住眼淚，可在看到媽媽笑著朝我揮手的時候，淚水就跟掉了線的珠子，不要錢地往下掉。
巨大的悲傷涌上心頭。
我喊了一聲，撲過去抱住了她。
“別哭了，都多大的人了，羞不羞？”媽媽的聲音含著笑，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還笑得出來。
爸爸坐在病床邊，握著媽媽的手腕，俊逸的臉上也有一抹淡淡的笑容。
我看不透他們。
“然然我就交給你了。”媽媽轉頭，對爸爸說：“你答應過我的，無論我提什么要求你都會做到。現在我提的要求就這一個，你可不能食言。”
“都聽你的。”爸爸寵溺地看著她，鄭重地點頭。
“你也一樣，不許難過太久。”媽媽又看著他說。
這次，爸爸沒有說話。
媽媽沉默了，過了會反握住爸爸的手，另一只手握住我，我抽泣著將我們一家三口的手心疊在一起，恨不得時間能在這一刻停止。
這天晚上，媽媽永遠離開了我們。
我失去了摯愛的母親。
而爸爸，失去了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他摯愛的妻子。
我哭得肝腸寸斷，抓著她的手不愿讓她離去，最后還是爸爸把我抱住。
“別哭，讓她安心地走。”
……
葬禮結束后，生活又恢復了平靜。
一切好像都沒有變化，又好像什么都變了。
爸爸重新回到公司上班，讓我在繁忙的事務和壓力中足以喘息。
我以為，媽媽的離去，最難過的是爸爸。
但他，卻是所有人中，最淡定也是最平靜的一個。
三年后，我遇到我心愛的女人，順利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同年，爸爸辭去了公司董事長的職位，將公司徹徹底底交給我。
“忙了這么多年，我也想出去走走，以后公司和家里就交給你了。”年近六十的他，看起來就像五十出頭，英姿勃發，充滿了成熟男人的魅力和氣質。
“爸，要不我和小沛陪你去？”老實說，我很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外出。
噢！對了，小沛就是我的妻子。
“不用，你走了這個家和公司依靠誰？”他很堅決地拒絕了我，然后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地走了。
準確地說，他其實還帶走了他和媽媽的合照，那張每天晚上睡覺時都會被他抱在胸口的情侶合照。
只是我沒想到，他這一走，就是好幾年。
再一次見面，還是因為我和小沛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我的爸爸也成功晉升成為了爺爺。已經當了爺爺的爸爸忽然出現，送給了小沛和孩子一份厚禮，并且向我們傳達了祝福后，就再次歸隱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只是，經常會從各種渠道聽到他的消息，比如他在全球各地做了什么慈善，幫助了多少人，又在某些擅長的領域上做了多少貢獻……
傳奇般的人物。
和媽媽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和小沛一共孕育了三個孩子。
每年，爸爸都會在孩子的生日這天回來，大部分時間都是陪著孩子，偶爾與我和小沛說說話，他對我的婚姻從來只有祝福，從未多加置喙，偶爾也會給我們夫妻倆一些好的小建議，是個極其討人喜歡的長輩。
妻子小沛和孩子們，都很喜歡他。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因為爸爸的顏值，實在太能打了。
過了古稀之年，追求愛慕爸爸的女孩子們依然有增無減，甚至在這些年里，透過各種渠道想要接近爸爸的女性，從來就沒有斷過，更有不少人曾建議爸爸再娶，因為他是那么俊朗優秀，孤家寡人看著令人心酸。
所有的好意和愛意，都被他冷漠拒絕。
包括我——曾因為不忍看他孤單寂寞多嘴了句，就被他劈頭蓋臉教訓了一頓，末了還警告我，若是我敢做出背叛妻子欺騙孩子們的惡劣勾當，他第一個饒不了我。
我苦笑不已。
妻子知道后，笑罵了我：“你別去給爸瞎添亂了，別人不清楚，你當兒子的不明白嗎？”
“我明白什么？”
“你爸心中只有你媽！笨蛋，還沒見過急著給自己找后媽的兒子呢。”
我愕然：“我媽走了這么多年，我還以為他已經走出來了，畢竟當年我媽走的時候，我爸就不怎么難過？”
“說你笨你還不承認？”妻子翻了個白眼：“說不出來的難過才是真的悲傷，他要是不難過，能幾十年每天晚上抱著你媽的照片睡？能這么多年潔身自好從沒接近過其她女人？能為了完成你媽的遺愿每年堅持做慈善？”
“他不是不難過，他只是把所有的傷和愛都藏起來了，就藏在他的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
……
爸爸比媽媽晚走了五十年。
他在人世間替她多看了五十年。
“我終于可以去見她了。”病床上，頭發蒼白的耄耋老人手里緊緊抓著老照片，布滿皺紋溝壑縱橫的老臉上卻是一片欣慰和安詳。
“我答應過她，要晚點去見她的……就算她不說，我、我也沒打算那么早去見她，誰知道那個人會不會一直在等她，要是早早下去見到他們在一起……說什么我也要把她搶過來咳咳……”
“爸。”我喊了他一聲。
“算了算了……我等了這么多年，都快等不下去了……明珠，我想你了，我要去找你了……”
妻子摟著我泣不成聲，孩子們圍在床邊，聽他絮絮叨叨講了很多聽不明白的話，誰也沒有打斷他，誰也沒有嘲笑他。
我淚流滿面，輕輕闔上了他的眼皮。
親愛的爸爸，再見了。
“別難過，爸爸是去見媽媽了，他們會相逢的……”
“真的嗎？”我不太相信：“可是爸爸為什么說媽媽會跟其他人在一起？”
“大概是……媽媽還有未了的緣分吧，所以爸爸才等了那么多年，讓她將那段緣分盡了再去找她啊……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在一起的。”
因為他們彼此相愛。
因為他們都被這個世界深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