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川堡和建寧寨,依山而建,互為犄角。兩座堡寨一東一西,中間相隔約三里,一道高約丈許的土墻,橫跨于兩座寨堡之間,設(shè)為屏障。
土墻中段的一處,一塊破木凳上,張橫正坐在上面,靠著后面枯草叢生的垛墻,瞇起眼睛,享受著清晨的寧靜。
土墻前方,一小片青翠的松柏中,幾座隆起的、不知主人是誰的荒墳,子孫是否還在祭祀,只有松柏依舊郁郁青青,不知人間憂愁。
原野雨后的空氣如此清新,冬日的太陽這般溫暖,照在張橫的身上,讓他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這禽獸不如的番子,這一場場該死的戰(zhàn)爭! 張橫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
隔斷南北,王松的大軍消滅楊家溝的女真大軍,自己在這里堵住麟州的女真援軍,回頭忠義軍大軍形成合圍,消滅麟州的金軍,河外三州-寧矣。
世間之事,知易行難,計劃是如此的簡單明了,可做起來卻是困難重重。
一大清早,雨還未停,士卒們就開始清理土墻內(nèi)的污泥,然后再把泥堆積到土墻上,堵住破損的缺口,增加高度。擔心金兵隨時到達,就連軍官們都是親力親為,親自上陣,一個個在陣地上忙得不亦樂乎。
王松的軍令,張橫當然沒有任何推辭。王松就像他的兄長一樣,循循善誘,善解人意,盡管他的年齡要比王松還大。
只是一場場慘烈的戰(zhàn)爭打下來,難免讓人心生厭倦之感。
平定軍、宣化門外、太原城外,每次的血戰(zhàn),都是血淋淋、九死一生,也不知道那一次,自己就要交代在這征戰(zhàn)四方的旅程中了。
董平這小子好命,帶著后軍屁顛屁顛的,跟在王松去了楊家溝。
不知道為什么,這小子竟然告訴他,若是他回不來,讓他代為照料他的一家老小。
張橫不由得搖了搖頭,暗笑董平過于小心謹慎。跟著王松,如何會讓他置于危險之地,更不用說是死地了!
即便是死地,只要有王松在,也不會讓董平涉險。王松雖然位高權(quán)重,但是在做人上面,那可真不是一般的人能比,張橫也為有這樣的生死兄弟而感到自豪!
說起來,他人生的巨變,可不就是跟著王松一步登天。
剛拙自信,不為人容,這是王松給他的評價,可不就是這樣。
他嫉惡如仇,偏執(zhí)狂傲,軍中的很多弟兄都不喜歡他,也只有在王松這里,他才覺得自己有價值,感覺到理解。
很多時候他都想不通,這王松腦袋里面到底裝的什么東西,詩詞歌賦、奇技淫巧、天縱奇才?偏偏又是實打?qū)嵉纳硤龊穼ⅰ?
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怎么就這么大?
張橫搖了搖頭,大戰(zhàn)在即,他這腦子里面的雜念實在是太多了。
土墻后的泥漿里,許多衣衫襤褸的百姓正在忙活,一些人把積水往外舀,一些人鏟著泥土,正在筑墻,人人滿頭大汗,渾身泥濘,卻沒有人愿意停下來。
看到張橫走過來,百姓們紛紛讓路,給這位忠義軍的“大官”見禮。
“大官人,你們能打跑番子嗎?”
滿臉是汗,上面不少泥點的胡小東,滿臉賠笑,小聲地問道。
“打跑?”
張橫笑了一下,拍了一下胡小東的肩膀,大聲對周圍的百姓說道:
“在忠義軍眼里,番子都是土雞瓦犬,大家就等著以后過好日子吧!”
百姓紛紛點頭稱是,雖然有些不相信,可是這些宋軍個個殺氣騰騰,當官的又鎮(zhèn)定自若,倒是讓他們心里安穩(wěn)許多。
“王鐵槍知道嗎,賽霸王就是王鐵槍,一桿幾十斤的鐵槍,沒有一個番子是對手! 有王鐵槍在,你們還怕個甚!”
一旁的軍士大聲喊了起來,給百姓打氣。
百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張橫正要說話,軍士上前稟報,前方發(fā)現(xiàn)了女真大軍。
蒼涼的號角聲響起,一望無垠的原野之中,數(shù)不勝數(shù)的黑壓壓的兜鍪,從地平線上冒了出來,緊接著步騎慢慢出現(xiàn),緩緩地向著忠義軍駐守的關(guān)墻迤邐而來。
張橫猛地睜大了眼睛,吐掉了嘴里銜著的一根枯草,大聲道:“擂鼓鳴金,準備就戰(zhàn)!”
胡小東和一眾百姓人人驚恐,躲在了土墻后面,驚慌失措地看著外面滾滾向前的女真大軍。
動人心魄的戰(zhàn)鼓聲響起,刁斗之聲絡(luò)繹不絕,無數(shù)的忠義軍士卒各就各位,火炮、弓弩,軍士虎視眈眈,執(zhí)槍持刀,聚精會神,注視著前方。
女真大軍之中,斡魯臉色鐵青,正在打量著前方的關(guān)墻,當然,還有土墻后的宋軍。
晉寧軍的潰兵回來稟告,婆盧火戰(zhàn)死,金兵全軍覆沒,斡魯派出游騎,打探忠義軍大軍的消息,生怕府州的女真大軍有失。
女真游騎頻出,卻發(fā)現(xiàn)北去府州的要塞已經(jīng)被攻下,并已連夜隔絕。
忠義軍大軍不知蹤跡,所部占據(jù)南北要沖,擺明了是去襲擊楊家溝的女真大軍。既然如此,他們也要打通前去府州的通道。
暴雨之后,金兵整頓軍隊,大約午時,斡魯和辭不失率大軍相繼到達。金人軍紀森嚴,戰(zhàn)陣嚴整,斡魯和辭不失在遠處仔細觀察,隨即命令攻城。
斡魯乃是沙場宿將,見關(guān)墻上的宋軍戰(zhàn)列整齊、士卒人人精悍,便知這是一場惡戰(zhàn),恐怕得付出相當?shù)拇鷥r。
兩座堡寨,一左一右,易守難攻,即便攻進去了,山道崎嶇,對方又有幾門火炮搭在險峻之處,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
最容易攻破的,當然是兩座堡寨之間三里左右的關(guān)墻了。
金軍想要打通關(guān)卡,自然是攻勢兇猛,直若排山倒海一般,死命往土墻上而去,對著鎮(zhèn)川堡、建寧寨之間的這一要卡發(fā)起了一輪輪的攻擊。
漢兒一馬當先,蟻附攻來,無數(shù)的宋人百姓被驅(qū)趕著,哭聲震天,沖鋒在前,充當女真大軍和漢兒的炮灰。
鎮(zhèn)川堡和建寧寨的險地由營指揮李德明和張石娃各帶一營忠義軍士卒、五門火炮把守。張橫自己則是負責兩座堡寨之間的土墻,中軍的其余八營、四千忠義軍士卒,全部被布在了這關(guān)卡之上。
成千上萬的大宋百姓蜂擁而來,土墻上的忠義軍士卒,都是面面相覷,睜大了眼睛。
女真鐵騎所過之處,宋人老弱慘遭殺害,婦女被驅(qū)掠蹂躪,壯年男子多被擄去,剃掉部分頭發(fā),結(jié)扎辮子,充當管馬、負擔等苦力。
如今在這土墻之下,這些宋人百姓,又光榮地承擔起了炮灰之責。
宋人百姓被番子裹挾而來,膽小者嚎叫哭喊,聲音震天動地。膽大的則是默默無言,只是向前悶頭而去,女真鐵騎和漢兒們則是混在其中,充當監(jiān)督。一旦墻上的忠義軍將士遲疑和躊躇,女真人和漢兒就會毫不猶豫射出箭矢,殺死、殺傷忠義軍士卒。
“射擊!”
土匪出身、從小家破人亡、受盡顛沛流離的張橫早已是心硬如鐵,戰(zhàn)場上沒有溫情脈脈,只有你死我亡。
他一聲令下,關(guān)墻上的忠義軍萬箭齊發(fā),火炮轟鳴,無數(shù)的金兵、宋人百姓和漢兒們慘叫著紛紛倒下。許多宋人百姓和漢兒魂飛魄散,轉(zhuǎn)身就向后跑去。
女真騎士上前,兇神惡煞、毫不留情砍殺逃竄的宋人百姓和漢兒。金人的弓箭手們也是箭如雨下,將退回來的逃兵和百姓一片片射死在陣地上。
一群懦弱的宋人!
斡魯鼻子里面輕輕哼了一聲。驅(qū)散宋人百姓攻城,原以為能取得些效果,如今看來,守墻的宋軍根本不吃這一套。
而這些漢兒,若是沒有女真勇士壓陣,只怕早已潰散了。
“后退者死!”
無數(shù)的宋人百姓被趕了回來,和眾漢兒一起,抬著草草打造的云梯等物,大聲叫喊,向著關(guān)墻上沖去,很快就越過了關(guān)墻外百步之遙的松柏林,向著城墻蜂擁而來。
慘烈的攻堅戰(zhàn)開始了!
日近黃昏,周圍的山川河流、堡寨樹木已經(jīng)有些模糊不清。土墻上,一場惡戰(zhàn)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整整兩個多時辰。
李和曲不知道自己究竟刺殺了多少金人。他的手臂變的酸軟無力,只是一次次的機械地刺出。
身邊的兄弟不知道倒下去了多少,墻里全是他們的尸體,一些金兵的尸體參雜其中,堆起老高。
從墻上向南看去,關(guān)墻外到處都是層層疊疊、橫七豎八的金兵尸體,由墻下向外延伸,向南而去。
墻上各處的火把已經(jīng)點起,雙方的士卒舍命搏殺,都已經(jīng)是疲憊不堪。
終于,鳴金收兵的號角聲響起,金人潮水一般的退去,一些來不及撤走的金兵紛紛被射翻在地,在血泊里痛苦掙扎。
斡魯愁眉緊縮,一雙三角眼低垂,完全不復往日的兇殘。盡管有婆盧火在晉寧軍的前車之鑒,他還是不敢相信,忠義軍士卒如此兇猛,女真勇士如此狼狽!
午后到現(xiàn)在,兩個多時辰的鏖戰(zhàn),墻下、墻外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金兵尸體,就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那些被驅(qū)趕攻城的兩三千宋人百姓,就不用說了,一部分被忠義軍射殺,其余的都被金人射殺、砍殺殆盡。
參加攻城的五千漢兒,死傷了兩千左右。就連參加攻城的一千女真勇士,也損失了三四百人。
據(jù)他觀察和估計,宋人的損失不過千人左右,或許還沒有千人。
忠義軍憑墻據(jù)守,火器和弩床占了很大便宜,若不是有宋人百姓這些炮灰,只怕金人的損失更大。看來只有連夜鏖戰(zhàn)了。
早知道如此,他就率兵向東渡過黃河,然后再從府州境內(nèi)西渡,過黃河然后再直插王松大隊身后。雖然要多花上一天的時間,但總好過卡在這里。
土墻上火把熊熊,忠義軍士卒和百姓們一起,清理尸體,救助傷員。
胡小東滿面笑容,和其他的百姓一樣,干得特別賣力。有這些忠義軍將士在,女真將士又能奈我何。
一些士卒到墻外去搬移尸體,以免在墻前堆積太高,方便金兵攻城。一些收拾羽箭弓矢,補充墻上供給。
李和曲裹緊了衣服,靠在垛墻上修息。張橫走過他身邊,贊賞地點了點頭,繼續(xù)向前而去。
一場夜戰(zhàn)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