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雨下得猝不及防, 結束得也毫無預兆。謝楚清的圍巾在雨水里早就泡得透濕, 她擰干圍巾后,一并把顧行扔在地上的傘和鑰匙撿了起來。
她現(xiàn)在腦中已經亂成了一團, 靠著電話亭壁緩了片刻才漸漸捋順了剛才的記憶。
腳邊還散落著兩三件不小心從手包里掉出來的小物件, 謝楚清掃了一眼,按著太陽穴回過了神。她的手機之前不小心跟著圍巾一起泡了水, 撿起來的時候早就已經黑屏,她三兩下收進包里,推門出了電話亭。
雨已經停了,這附近離酒店有近一小時的車程,謝楚清將車鑰匙拿在手里,一小塊方正的黑色金屬鑰匙殼正好卡著手心, 帶著點硌手的冰涼。她站在車前沉默一瞬,也不知道顧行剛剛是怎么半個小時就能過來的。
顧行還沒有回酒店,她的手機開不了機, 只能用房間里的電話打給他。
沒有人接。
等翌日酒店服務生來送早餐時, 謝楚清問了一句,才得知對方已經退房了。
他的車鑰匙還在她手上,而她現(xiàn)在聯(lián)系不上他。
謝楚清在酒店的大廳里見到了那天的棕發(fā)男人,對方像是專門在等她,而他被問到顧行時卻露出了驚訝的表情:“I\'m kinda fused now...I thought you khat he has gone already.(我以為你知道的, 他已經離開了)”
棕發(fā)男人只是來拿一份顧行落在車里的文件的。后者在前一天晚上就已經坐航班飛走了,臨行前給棕發(fā)男人打了個電話,他才一早過來等在了這里。
謝楚清聽完后神情一頓, 沒有回答,只是將車鑰匙一起還給了棕發(fā)男人。
棕發(fā)男人跟顧行生意往來合作了多年,兩人的關系也可以算是熟絡的朋友,他早就聽說過一點關于謝楚清的事,當下熱情地邀約了她喝下午茶,想趁此機會盡一盡地主之誼,卻被對方禮貌地婉拒了。
她在這里已經沒有別的事,來之前向醫(yī)院請的假期也將近結束。男人走后,謝楚清沒多做逗留,接著就訂了當天下午回國的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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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十二月,B市的天氣降溫很快,已經下過了第一場雪。
卷餅在牧悠悠那里吃好喝好,被養(yǎng)得爪亮毛順,狗生過得非常滋潤。牧悠悠看著卷大爺從屋里飛一般地竄到了謝楚清的懷里求抱,痛心疾首地靠著門板訴苦:“楚清你是不知道,你家狗這幾天跟我搶吃搶喝還搶窩睡,半夜我值晚班回來,毛茸茸的一團擠我被窩里來跟我搶地方,想帶它出門遛彎就死都不去,我看只有你才使喚得動它了。”
難怪胖了一圈。謝楚清捏住卷餅的爪子,道:“卷爺,我會把你算進家里的過冬儲備糧里去的!
卷餅沒聽懂,興奮地搖著尾巴“汪”了兩聲。
謝楚清給牧悠悠帶了禮物,后者翻了翻紙袋,發(fā)現(xiàn)還有一瓶蘇格蘭威士忌:“楚清你還給我?guī)Я司疲俊?
“是給你和孟醫(yī)生的,還要謝謝他之前幫我的忙!敝x楚清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如果不是他,我也不會知道……”后面的話沒再說下去。
牧悠悠沒發(fā)現(xiàn)異樣,把酒放在了酒柜里,突然想起來:“對了楚清,下個月初余老六十的生日,我們本來商量在市中心的酒店訂個包房慶生,但余老只想在家里過,怎么勸都不管用。”
說完又補了句:“余老聽說你早就回B市了,還點名道姓地一定要我們叫你來,聽語氣……不太好的樣子。”
余老是P大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大學里的時候刻板嚴格是出了名的,但謝楚清行事跳脫課綱,每回都能被余老在診斷學的實驗課上拎出來摔教學冊。
雖然是這樣,但余老手下的課題和實習舉薦也少不了拎著她去。時間一久,眾人都能看出來,即使余老會訓謝楚清,心里最欣賞的也是他這位學生。
當年的得意學生這么多年都沒有音訊,換了誰都會生氣,更何況是余老。
謝楚清能想象得出余老說這話時的語氣,半蹲在地上,揉著卷餅的肚子“嗯”了一聲。
牧悠悠還想留她下來吃飯,得知對方第二天還要早起去寵物醫(yī)院,驚訝地問:“你剛回來,不倒兩天時差再去上班嗎?”
“不用了,”謝楚清笑了笑,“我是去辭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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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后的第二天,謝楚清向寵物醫(yī)院遞交了辭職報告。
“清姐你真的要走嗎?”
醫(yī)院里,沈苑還沒接受這個事實,她詫異地看著對方收拾東西:“怎么好好的,突然就想辭職了?”
清姐不像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可是實在太突然了。最近也沒出什么大事,怎么請假出去了一趟,回來就要辭職了?
沈苑腦海中突然間閃過一個念頭:“難不成清姐你要離開B市了嗎?”
謝楚清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她剛才已經將抽屜和辦公桌都理了一遍,現(xiàn)在在水池邊仔細洗了兩遍手,聞言關上了龍頭:“嗯,是有這個打算!
在來馨寵寵物醫(yī)院的時候,謝楚清剛回到B市不久,而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別市的獸醫(yī)站工作,如果說現(xiàn)在又要離開B市,從情理上想,也不是想不通。
只是為什么呢?
清姐還沒來的時候幾個科室的人都在議論,說是醫(yī)院要來一個本科名校畢業(yè)的高材生,只是奇怪的是,簡歷上的本科專業(yè)是臨床醫(yī)學,而研究生攻讀的才是動物醫(yī)學。想也知道,清姐這樣的人一直屈居在這家小小的寵物醫(yī)院里,遲早有一天是要走的。
辭職報告都已經被批了,這時候再怎么挽留也無濟于事。沈苑沒有追問下去,只是問了句:“那清姐你想好之后去哪里了嗎?”
“還沒有定好。”謝楚清笑著調侃了句,“小苑你放心,你和小鄭辦結婚宴的時候我一定會到場的。”
對方不經意間就另起了話頭,沈苑“哎呀”了一聲:“誰問你這個了!”
不過即使要走,也得等到參加完余老的慶生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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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后。
余老的家臨近郊區(qū),他在P大教了幾十年的書,這套小房子還是多年前學校給每個老教授分配的,也就一直住到了現(xiàn)在。
這些年余老教過的學生早就散在了世界各地,又是臨近過年,這天去看望余老的人不過就七個。
“原來的時候學校在這里還有個分校,聽說當年這里還是學區(qū)房,可惜后來分校拆遷到市內了!蹦劣朴圃谝慌愿袊@,“要是余老的這棟小別墅放在二三環(huán),估計能坐地暴富啊。”
謝楚清將車停在了院子前:“假想中的暴富都是泡沫經濟,牧小姐。”
“可以啊,”牧悠悠吃驚了一下,隨即曖昧地眨眼,“是不是顧神教的?”
突然間聽到顧行的名字,謝楚清拔車鑰匙的動作頓了片刻,目光半斂,不動聲色地把話題揭了過去。
在她們來之前,已經有幾輛車停在了院前。
院門正大開著,兩人走進去后,小院子里有兩個男人正在幫忙搭燒烤架,其中有個穿深灰呢大衣的男人聽見聲響,抬頭看了過來,眼神在謝楚清身上停頓了十幾秒,笑著跟她們打了個招呼。
“那個是跟我們同屆的周辰,你記得記得嗎?當年你給他發(fā)過好人卡的。”牧悠悠邊進院子邊跟謝楚清悄悄咬耳朵,“聽說現(xiàn)在轉行去當律師了,常年打醫(yī)療官司,收入比我們這些窮苦醫(yī)生好太多了。”
說完又補了句,“當然,跟顧神比就差遠了!
“……”
在五分鐘內連著聽到兩次顧行,謝楚清緘默一瞬,才回:“顧行跟我之間……沒有什么!
牧悠悠呆了呆,才難以置信地接話:“楚清你要是管你們之間那個叫沒有什么,那我跟孟和言就是純潔的點頭之交了好吧?”
說完她也不急進門了,把謝楚清拉到一邊,示意了下剛才的男人:“你記得你當年是怎么給周辰發(fā)好人卡的嗎?他給你送情書的時候,你接都沒接過來,大庭廣眾之下給人回了句‘我不需要,謝謝’,真太他媽絕情了。”
“……”都是年輕氣盛。謝楚清艱難地回,“我真的不記得了!
“這個不是重點,”牧悠悠替她回憶,“上回同學會,酒店門口顧行當眾抱走你,我可沒見你這么絕情過。還有再早的酒吧那回,是顧行送你回去的,也沒見你怎么拒絕。”
謝楚清愣了。
牧悠悠老神在在:“按楚清你的性格,擱你不喜歡的,早就拒絕徹底了,怎么會牽扯不清到現(xiàn)在。”
她剛想開口,這時從屋里走出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是楚清吧?”女人盤起頭發(fā),看起來有著歲月沉淀的書卷氣,笑容和藹,“外面太冷了,你余教授剛剛還在提起你,先進來坐!
謝楚清笑著應了聲:“師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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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大廳里,余老穿著居家的開衫毛衣和細棉褲,雖然頭發(fā)花白,但看起來氣色不錯。他正在和幾個學生閑聊,其中有兩個謝楚清看著面熟,一時間卻叫不出來名字。
余老見謝楚清進來,板起了臉訓道:“總算是過來一回。都多少年了,人都不來,我還差你送禮物嗎?”
牧悠悠在旁邊暗自感嘆,這一訓又像是回到大學實驗課上。
“剛才還念叨著人來,來了又裝樣子!睅熌感χ链┧,接過謝楚清手里的盒子,“楚清你們先坐,我去給你們泡茶!
余老被掛了面子也不氣,只是招手喊謝楚清:“跟我來一趟書房。”
師母從偏廳探出身:“那等下我把茶給你們送到書房來。”
牧悠悠對著謝楚清悄悄比了個“一路走好”的手勢。
老教授帶過數不清的學生,雖然教課做課題要求嚴格,為人也一絲不茍,但卻極其護短,謝楚清是他當年那屆學生里最看好的一個,當然也就對事事都上了心。
他這個學生對哪個教授都恭恭敬敬的,骨子里其實有主張得很,大課上都能跟老資歷的教授當堂叫板辨是非,就更別說對別人了。只是謝楚清習慣了站在高處,當年的事情對她打擊太大,現(xiàn)在……
書房里,余老嘆了口氣,態(tài)度已經軟和了下來:“我聽說,你考了N大的動物醫(yī)學,F(xiàn)在在市內當寵物醫(yī)生嗎?”
“您先消消氣,”謝楚清抱著茶杯喝了一口,笑著出聲,“我是這幾個月才回來的,之前一直沒來看您也是——”
“你為什么不來我心里還不清楚?”余老打斷她,“是覺得太給我丟人了,不想來見我吧?”
謝楚清頓時小聲:“被您看出來了。”
“沒必要覺得丟人,我教出來的學生,我自己心里有數!币呀浭乾F(xiàn)在這樣了,當年論文抄襲的事現(xiàn)在再拿出來說也無用,余老又嘆了聲,“你發(fā)在《當代醫(yī)學論談》上的論文我看了,寫得很好。”
余老看到了論文。她思索了一瞬,那就肯定也看到之后邱衍抄襲的新聞了。
不過余老并沒有多提這件事,只是沉吟了幾分鐘,問了句:“還打算繼續(xù)當寵物醫(yī)生?”
謝楚清搖頭:“其實我已經辭職了,想等過完年了以后換個地方。”
“換個地方當寵物醫(yī)生?”余老聽見她辭了職,當下定了下來,不由分說地開口,“哪能那么大一個人了還到處跑?就在這里了。”
“P大附醫(yī)的副院長上個月還問我要人,他們正好缺幾個實習生,你要是想去,我等下就給他打個電話!
他話轉的太快,謝楚清沒反應過來。
P大附醫(yī)是有名的三甲醫(yī)院,每年都會從P大挑一些學生去實習,但都是在校的醫(yī)學生。她已經畢業(yè)了這么多年,余老如果舉薦她,就會占掉一個原本的名額,而且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她斟酌了幾秒,搖頭輕聲道:“我不行。”
余老頓時板了臉瞪她:“你也是我的學生,怎么不行?”
謝楚清不說話了。
“去待幾個月,看看還想不想當個醫(yī)生。”半晌,余老拍拍她,“這只是個實習,要真想重新走原來的路,還要忍三年的規(guī)培,再熬兩年的專培,日子還長得很!
“你是我一眼就看中的,別人不一定行,但你一定能走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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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老的六十慶生沒有過得多隆重,簡單得就像是場久別重逢的師生聚會。
一桌的菜都是師母下廚做的,幾個人以茶代酒,吃完了去院子里燒烤小聚。在場的男人們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通,這些年來有的轉行當律師,有的混跡各大醫(yī)院做了藥代,臨行前余老照例把每個人耳提面命地訓了一通,才算是放人了。
回去的路上,牧悠悠有點感慨:“見到余老訓人我以為還在大學里呢,沒想到一晃也這么久了!毕肓讼胪蝗粏枺安贿^……楚清你真的想好要當醫(yī)生了嗎?”
謝楚清“嗯”了一聲。
“楚清,”牧悠悠動情道,“我真崇拜你,真的!
這也就是楚清才能沉住氣重新來,如果她也像前者那樣家境優(yōu)渥、不愁亂花,早就躺倒在現(xiàn)實的懷抱里了。退一步說,當個私立寵物醫(yī)院的醫(yī)生也挺好,還能朝九晚五節(jié)假日,哪像醫(yī)生這么苦逼。
謝楚清坦然收下:“等下我給你簽個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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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老的破格舉薦比什么都好說話,謝楚清很快拿到了P大附醫(yī)的實習資格,在接下來的兩周里忙起了來,像是重新過了遍當年大五的實習生活。
臨近過年,醫(yī)院的實習暫擱,她才開始有空在下午帶卷餅出門去遛彎。
B市下了今年的第二場雪,紛紛揚揚地堆成一片白,一腳踩下去能沒到小腿肚。
謝楚清把半個身子都滾進雪里撒歡的卷餅抱起來,嘆了口氣想,雪下得這么大,遛彎是遛不了了,只能找個地方先待會兒。
附近有家允許攜寵的咖啡館,謝楚清連抱帶哄地把卷大爺哄了進去,在靠近門口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她剛點完一杯咖啡,余光就瞥到了有人在她前面坐了下來。
謝楚清很快抬眼去看,在看到來人時明顯愣了一下,接著反應過來:“……邱衍。”
她以為……
邱衍也是剛碰巧才進了這家咖啡店,沒想到會碰上謝楚清。
他脫了外套,里面穿著條米白的高領毛衣,帶著金絲框眼鏡,還是原來斯文親和的樣子,但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邱衍推了推眼鏡,問:“可以讓我坐在這里嗎?”
謝楚清從他身上收回了目光,沒有回他。
自從被醫(yī)院辭退后,邱衍還要應付雜志出版商跟他打的官司,他的日子過得很不如意。見對方沒有開口,他點了杯咖啡,喝到一半時才出聲:“我聽說了你最近在P大附醫(yī)實習。”停頓片刻才繼續(xù),“挺好的!
謝楚清皮笑肉不笑:“承蒙關照。”
她話中帶刺,邱衍沉默著沒再說話。
卷餅不知道從哪里叼來一跟狗咬膠,此時獻寶似的昂頭把它扔到了謝楚清腳邊。狗咬膠是卷餅從咖啡店別的狗嘴里橫刀奪愛過來的,她把東西還給了人家,道了歉,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邱衍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
“當年的事,”他思考了良久,等她坐下來,才把話說了出來,“真的對不起!
他在跟她道歉。
謝楚清喝咖啡的動作停了停,放下杯子應了聲:“我接受你的態(tài)度!
邱衍看向她。
“不好意思,但我不原諒你。”
外面的雪還在下著,街上連車都開不了。謝楚清開始認真思考起來,不然現(xiàn)在離開,走回公寓也比待在咖啡店里要好。
想是這么想,但她還是站起身來,打算去雜志架上拿一本雜志打發(fā)時間。
半分鐘后,她僵愣在了雜志架前。
謝楚清的手上拿著份當天的財經報,頭版的標題被放得大而顯眼。
商界大亨顧尉擎逝世,逸豐集團即將迎來新洗牌。
顧老爺子去世了。
報紙上的插圖是一張顧老爺子的遺像,旁邊還有張顧行一身西裝革履,在眾人簇擁下坐進車里的實拍。
現(xiàn)在距離她上一次見到顧行,已經有一個多月。
作者有話要說:為了讓顧行快一點出來,蠢作者把這一章寫長了
請大力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