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以后, 碗也是顧行洗的。
謝楚清靠坐在客廳的沙發(fā)椅上, 面前攤了本醫(yī)學雜志。雜志翻開的那一頁停留在最新醫(yī)學科研成果一覽上,內容本來應該是她感興趣的, 但問題是, 她的目光已經掃過第一行字三遍了,還是沒能看下去。
廚房里亮著燈, 隔著磨砂玻璃門向內看,能看到顧行模糊的背影。
她對他不久前向自己要的做飯“獎勵”心有余震,心想說什么都不能讓這尊大佛再洗碗了,不然他又能找個理由問她要補償。
因此就在十分鐘前,謝楚清吃過飯后想要提前進廚房洗碗,卻被顧行抓了個現(xiàn)行。他從容不迫地在她額頭上吻過一下, 關上門前還不忘扔給她一句“出去等”。
“……”謝楚清合上雜志,頭疼地揉了把腳邊趴著的卷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
她和顧行的關系變成現(xiàn)在這樣, 算來算去始作俑者還是自己。
顧老爺子的話她言猶在耳, 顧行對自己的目標向來明確,也向來言出必踐。
他知道他每進一步,她就跟著退一步,所以他拿樁樁件件的事來堵住她的后路。六年前的誤會,有意給謝楚明的人情, 邱江明的舉報革職……等到她察覺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顧行太清楚她,所以才能拿捏住了她最不設防的地方。
謝楚清還在走神, 腳邊的卷餅突然“汪嗚”了一聲,晃著腦袋撒開歡奔向了廚房門口。
她抬頭去看,顧行正從廚房里出來。
他的襯衫袖口挽到小臂處,身上幾處在洗碗的時候濺了水,此刻半透薄地貼在緊實的胸腹上,他穿著西褲的腿合襯而修長,帶著股要命的男人性感。
以往這個時間點是謝楚清帶卷餅出門遛彎的時候,因此卷餅在蹭了蹭顧行的手后,轉頭又奔向門口玄關,叼了雙謝楚清的鞋子過來。
謝楚清就眼睜睜地看著卷餅把自己的鞋叼到了顧行眼前。
“它要出門?”顧行彎腰撿起鞋子,一眼看見她愣怔的神色,盯著她的眼眸帶了點笑。他拿著那雙紅底細黑跟的鞋晃了晃,故意逗她,“我給你穿上?”
“……不麻煩了。”謝楚清看了眼還在吐舌頭的卷餅,半晌憋了幾個字,“我自己穿就好。”
卷餅絲毫不在意自己的狗生安危,搖著尾巴圍著謝楚清饒了兩圈,腦袋上寫滿了“放爺出去”四個字。
深秋的傍晚,天已經冷了下來。
卷餅早就在草坪上跟一只金毛打鬧成了一團,剛過整點,公園中央人工湖中的噴泉旁圍滿了嘮嗑閑聊的人,環(huán)繞公寓區(qū)的小路上有三五個小年輕結伴夜跑而過。謝楚清呵了口氣掃視一圈,找了張附近的長椅坐了下來。
木質的長椅帶著沉浸浸的涼,手指撫上去從指尖一路冷到掌心。
她剛想撤回手,眼前有人遞過來了一杯熱可可。
剛才顧行在中途接了個公司的電話,謝楚清以為他只是剛打完電話回來,沒想到還帶了東西。
可可還是熱的,熏著甜膩的香氣,在低溫中泛起了裊裊的白汽。
謝楚清一愣,顧行是知道自己不喝這么甜的可可的……難道他是給她拿來暖手的?
顧行站在長椅前低下眼看她,見她猶豫,微微挑了眉毛,嗓音低穩(wěn)地開口:“還是你想讓我直接牽你的手?”
“……”謝楚清聞言也跟著眉毛一挑。
他威脅她?威脅有用嗎?
她掃了眼顧行,后者站在她身前,從這個角度看上去,他的眼睫在臉上投下一片疏朗的陰影輪廓來,更顯眉眼深邃。
頓了一瞬,謝楚清也沒推辭,干脆地捧過熱可可捂在手心里,道了聲謝。
……有用。
眼前的男人還站在長椅前沒動。謝楚清剛剛屈從于顧行的威脅,雖然表面上維持著云淡風輕,但實則沒再敢對上他的眼神。
手里的熱可可隔著一層杯套煦煦地暖著雙手,謝楚清不自然地咳了一聲,目光轉向顧行,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卻被他接下來的動作給噎了噎。
顧行毫無預兆地俯下身來,她捧著熱可可的手指動了一下,額頭被貼了個正著。
“還有一個多月是圣誕節(jié),下個星期茜茜要被她父母接回美國,她說臨走前想見你一面。”顧行用手背試了試她的額溫,確認沒再發(fā)燒了才收回手,接著視線與她齊平,“她讓我問問你好不好。”
謝楚清應了一聲,思忖了片刻問:“送她什么她會比較喜歡?”
她不躲他。
顧行的手背上還殘留著剛才細膩而溫熱的觸感,像一簇火苗一路摧枯拉朽叫囂著燒進心肺。
謝楚清從來都對他唯恐避之不及,這么多年來,像這樣久違的親昵只在他的夢里反復上演,等到真正變成了現(xiàn)實后,他的反應比他想象中還要來得洶涌而迅疾。
而他不知饜足。
顧行的目光深下來,停頓一秒才回:“怎樣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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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沈苑終于從訂婚假中休假回來。
謝楚清剛結束完一場手術,回到休息室時發(fā)現(xiàn)桌上多了一堆糖盒,五彩繽紛快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丘,她邊脫下白大褂邊笑著翻了翻,還有兩盒黑巧克力。
她看向窩在靠椅中刷網頁的沈苑,調侃了句:“用不著這么多糖,小苑你直接送我狗糧就行了。”
“那多沒誠意啊,”沈苑從電腦屏幕后探出半個頭,笑中帶足了甜蜜,“清姐你這次沒去成訂婚宴,我們想過兩天再請你吃個飯。”
“我真的很感動。”謝楚清一本正經,“但是我孤家寡人瓦數(shù)太高了,就不跟你們去吃飯了。”
怎么孤家寡人了,不是還有別人嗎?
沈苑還對上回來的男人印象深刻,長相言行不論,單論那位看清姐的目光,兩個人的關系就不像是普通朋友。
不過心里八卦歸八卦,沈苑也不好直說“清姐你其實可以把之前那位叫過來我們一起double date”,只得做罷。
謝楚清洗過手后,把桌上堆著的糖理了理,只挑了一盒黑巧克力出來,其他的都收了起來。
她不愛吃甜食,糖倒是可以等過兩天去見茜茜的時候帶給她。
下午醫(yī)院里沒什么事,沈苑百無聊賴地刷完娛樂版面的新聞,又看了會兒健康版面,正跳轉到其他版面想隨便看看,目光就被一條顯眼的新聞標題給吸引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點開新聞,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了兩遍,確認自己沒看錯以后“啪”地一聲扔了鼠標。
謝楚清還在思索要帶什么禮物給茜茜,就被沈苑的聲音給拉回了神:“清、清姐。”
“怎么了?”
沈苑指著電腦屏幕,聲音不太平穩(wěn):“新聞上說的……是你嗎?”
這是一條某業(yè)內知名醫(yī)學雜志的公開致歉聲明。
原因在于當期該雜志發(fā)表的一篇醫(yī)學論文竟然是抄襲作,與同期《當代醫(yī)學論談》上的一篇論文重合率高達90%以上。經過兩家雜志向作者的慎重確認與商討后,最終判出了結果。
雜志抄襲的事情年年都有,只是專業(yè)期刊間出現(xiàn)抄襲的幾率幾乎是萬中無一,沒想到竟然還是出了一起。
事情的發(fā)展在謝楚清的預料之中,比起她的神情來,沈苑的反應明顯要激烈得多。
“這個邱衍我好幾次都在雜志上看到過他,好像還是挺有名的一個骨科醫(yī)師……”沈苑來回掃過邱衍和謝楚清兩個名字,又盯著“承認抄襲”四個字看了半晌,愕然問,“他居然抄襲了清姐你的論文?”
清姐之前在寫一篇論文,她是有印象的。沈苑確認:“是清姐你前兩個月一直在寫的那篇嗎?”
謝楚清的目光從新聞內容上瀏覽過去,“嗯”了一聲。
一般人遇到這種事會有各種情緒,或盛怒,或憤懣,可看清姐的反應似乎過于平淡了。
難道清姐早就知道了?
謝楚清不僅早就預料到了抄襲的事,甚至就連事情的一開始都是她半促就成的。
現(xiàn)在邱衍刊登論文的那家醫(yī)學雜志已經撤刊致歉,并且承諾以后將不再錄用邱衍的任何論文稿件。不僅如此,雜志出版方還將以損壞雜志名譽為由對邱衍發(fā)起律師函,后續(xù)可能要走法律途徑。
沈苑咋舌,如果要走法律途徑……那賠的可就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了。
錢還是小事。這下一來,那個邱衍這么多年來悉心經營的好名聲也將毀于一旦,聲名狼藉下,醫(yī)院還會不會任用他也是一個未知。
“清姐……”沈苑總算緩過神來,喝了口水冷靜了下,才問,“你會跟他協(xié)商嗎?”
這時候如果被抄襲的作者和兩方雜志商量,也許就能讓邱衍免去走法律途徑,最終該受的懲罰他都會受,但也不至于鬧得太大。
謝楚清不再看新聞,扣了下桌角站直了身,聞言彎起眼笑了笑:“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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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衍論文抄襲被曝出的事持續(xù)了一周,雖然不是太大的新聞,但在業(yè)內早已傳了開來。
牧悠悠早在新聞出來的一開始就打來了電話,謝楚清沒有向前者解釋地太詳盡,只是幾句帶過了前因后果。牧悠悠在電話那頭聽完,差點沒把溫度計捏斷:“楚清你也太……”
太厲害了!
大五那年被判定為論文抄襲的是楚清,至今牧悠悠也沒從對方口中得知當年事情的原委,楚清不像是會拿別人論文來充數(shù)的,只是無論當年事實如何,現(xiàn)在都已經改變不了了。
如果當初楚清是平白受了學校處分,抄襲的人不是她而是邱衍……那么現(xiàn)在一來,也算是一報還一報了。
“上回去同學聚會的那幾個人沒有你的聯(lián)系方式,就全來問我怎么回事,”牧悠悠感嘆,“大家不敢公開討論,就在私底下互相八卦,我要是邱衍,已經丟臉得無地自——”
牧悠悠說到一半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噤了聲。
邱衍現(xiàn)在名聲風評一團糟,可當年楚清的處境也不比他現(xiàn)在要好,甚至可能更慘一些。她本該順風順水地從名校畢業(yè)保送,未來前途一片坦蕩,或許會是個成就斐然的外科醫(yī)師,而不是像現(xiàn)在一樣,只在一家小寵物醫(yī)院當獸醫(yī)。
對方一句話沒再說完,謝楚清心里了然,不動聲色地笑著轉了話題。牧悠悠馬上就要輪班查房,兩人聊了兩句就掛了電話。
謝楚清今天約好了要帶茜茜出來玩,小姑娘喜歡看愛情電影,她挑了部正在上映的愛情文藝片。電影男女主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到最后都沒能在一起,只有場勉強算親了額頭的吻戲,正好適合茜茜看。
“清姐,現(xiàn)在這么純潔的電影我五歲的小侄子都不看了,”沈苑嚼著薯片,湊過來插了一句,“何況人家還是走開放路線的外國小姑娘,連個正經吻戲都沒有哪能算愛情片……”
謝楚清正在買票,聞言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改天我買兩張走開放路線的愛情電影票,送給你和小鄭去看。”
“……”沈苑紅著臉縮回頭,“什么呀。”
選好位置后,謝楚清正要確認支付,此時一個電話突然打了進來。她的指尖還沒來得及停頓,就已經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孟和言。她和孟和言的聯(lián)系屈指可數(shù),上一次兩個人有交流還是在酒吧。
“謝小姐,上回還要謝謝你,悠悠在酒吧醉成那個樣子,要不是你打電話給我……”
酒吧喝醉后的第二天,牧悠悠就又恢復了熱戀中的小女兒情態(tài),兩人和好的速度讓謝楚清為之深深折服。只是離上一次已經過了這么久,對方這一次顯然不是單為道謝來的。
孟和言把話繞了一圈,過了片刻才說回了正題。
“之前我查了你母親當年的住院記錄,她在仁保醫(yī)院住過一個半月的院,之后就轉院去了懷和腫瘤醫(yī)院。”孟和言語氣猶豫,像是在考慮要不要接著說下去,“但我最近托人查到,周夫人當年在懷和待了半個月就出院了。”
出院了。
謝楚清拿著手機的手指收攏了,她語氣尚還能維持鎮(zhèn)定,一開口卻覺得聲音有些發(fā)緊:“還有嗎?”
像是預感到接下來的話或許影響頗大,孟和言頓了許久才組織好了措辭:“一般從腫瘤醫(yī)院出院的,一種情況是再接受治療也沒有用了,索性早出院也早受點罪,還有就是家屬和病人都一致要求出院的,后面那種情況是我們醫(yī)生管不了的。”
“而你母親當年在懷和的半個月里,醫(yī)院沒有發(fā)過病危通知的紀錄,最后出院也是病人自己要求的。”
概括來說就是,當年在謝楚清生母病情恢復情況良好的情況下,她主動離開醫(yī)院了。
“這種情況下,很有可能是你母親再次轉移治療了。”孟和言一字一頓,“也就是說,你母親可能當年并沒有病危。”
謝楚清沉默了很久,才低聲問:“所以呢?”
“所以……”孟和言看著手里剛拿到的地址,斟酌著說,“樂觀點想,你母親……可能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