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婆婆見氣走了醫生和護士,卻很高興,一邊翻身想起來,一邊道:“媽這點心思,你難道還不明白?現在家里是什么狀況?我能躺在醫院里嗎?再說了,醫院這種鬼地方,就是咱們能住得起的嗎?一天躺下來,還不得花幾十幾百?來,扶我一把,我要下地,咱們一塊兒回去!”
我看著婆婆那張蒼白有血污的臉,心里難過,眼淚早滾落了下來,站著竟沒動。婆婆急了,伸出手來,說:“娟,扶媽一把,媽起不來呢。”
我這才醒過神來,趕緊扶住她,小心將她搬下地,去走廊邊椅子上坐了,問:“媽,身上有力嗎?頭還暈嗎?”
“唉,就是渾身沒力,頭也有一點暈。不過沒啥大不了的,只要不出鼻血,就不用害怕。你媽八十多歲的人了,死也該是時候了,能有什么好怕的?媽唯一怕的啊,是玉芊、玉樹和玉竹啊——”婆婆說著,觸動了傷心事,不由哽咽了起來。
我陪婆婆坐著,跟著傷心了一會兒,小心地商量道:“媽,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我也弄你回去不了,我看你還是住院吧,啊?”
“別跟我提住院兩個字!我不都說了嗎?我沒心思躺在醫院里!你趕緊扶我回去,給你二哥二嫂報信,叫他們趕緊回來找玉芊——”婆婆許是激動,說著,頭暈起來,額頭冷汗直冒,臉色也更加蒼白,渾身無力,連椅子都坐不穩,眼看就要滑下地去。我急了,趕緊抱住她,哭道:“媽,你別急,別急好嗎?”
“娟——”婆婆半天緩過勁來,有氣無力地對我說,“別擔心媽,媽沒事,打電話叫你二哥二嫂回來,好嗎?”
“好。媽,我這就打,這就打——”我哽咽著,淚如泉涌。
我先不聯系二哥二嫂,卻去撥玉芊的電話,希望能聯系上那丫頭,了解她的去向,再想法找她。二哥二嫂那里,能不讓他們知道就最好別讓他們知道。我太了解在外做事的難處了。可玉芊的電話卻關機了,聯系不上。沒法,我只好撥通亮子的電話,與二哥二嫂聯系上,費了半天勁,才把玉芊離家出走的事告訴他們。等我打完電話,婆婆精神也好了許多,說:“娟,扶我起來,咱們回去吃早飯。”
我見婆婆要站起來,趕忙扶住問:“媽,頭還暈嗎?要不我去叫幾個人來,用滑竿抬——”
“我像要人抬的樣子嗎?我到那程度了嗎?”婆婆聽我這么說,老大不高興,一把推開我,顫巍巍便走。
“媽,媳婦不會說話,你別生氣,還是讓我扶著你吧。”我知道自己好心惹了婆婆不高興,趕忙道歉,上前去扶。
婆婆倒沒有拒絕,她依舊頭暈,渾身也沒多少力氣,才走不三兩步,早已冷汗涔涔,喘氣如牛。
我扶婆婆正要出醫院,迎面碰見匆匆趕來的公公。公公手里拿著纏繞著尼龍繩的竹棍,雙腿是泥,顯見得剛從田里來。公公見我們一副要回家的樣子,詫異地問:“沒事了?”
婆婆道:“沒事了,回家。”
我苦笑道:“爸,醫生要媽住院,可媽不肯。你來了,你說句公道話:住,還是不住?”
“住,當然住!你媽都這個樣子了,不住還行?”公公毫不猶豫地道。
“我什么樣子?啊?”婆婆不高興了,指著公公的腦袋說,“死老頭子,動動你的腦子,這是什么月份?紅五月,曉得不?哪個有閑心躺在醫院里?等死嗎?我像躺著等死的人嗎?”
“可芬不是說——”公公被婆婆一罵,懵了。
“芬向來愛夸大,你又不是不曉得?我這老毛病,你沒見過?走,回去,還啰嗦個什么勁兒?”婆婆說著,攘開公公,掙扎著往前走。
公公見婆婆這個陣仗,哪敢惹她,忙將竹棍遞上,說:“拿這個拄著,走的穩當些!”
哪知婆婆看了一眼那沾有稀泥的竹棍,卻氣哼哼地道:“死老頭子,遞哭喪棒想咒我早死啊?你狗日的真沒良心!”
公公被婆婆一再搶白,臉上有些掛不住,正想發火,我趕緊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別生氣,他才忍住,說:“不要就算了,別說這么難聽嘛。”
“想聽好聽的啊?去戲園子啊,那里全是能說會唱的!”婆婆心情不好,只想找個人拌嘴,公公正好成為她的出氣筒。
“嘿嘿,要真有戲園子就好了。”公公聽婆婆說起戲園子,嘻嘻地笑了,伸手扶住婆婆說,“你說,我們這都多少年沒聽過戲了?還是文革那時候聽過了吧?三四十年了!唉,都說社會進步了,依我看吶,從這點來說,這社會倒是倒退了!多好的東西,怎么就沒了呢?”
“你唧唧歪歪說什么吶?”婆婆見公公一副沒良心的樣子,顯得相當不滿。
“你不是說聽戲嗎?我就說聽戲啊。”公公笑道。
“你這種人啊,怎么說你呀?沒心沒肺!”
“嘿嘿,老婆子,咱們這把年紀啊,要想多活幾天,就得沒心沒肺的,長壽!”
“我懶得跟你這種人說!”
老兩口拌著嘴,聽在我耳里,先是感覺溫馨,后來卻覺得悲涼。我想,現在的農村夫妻,大多常年分居兩地,想要這么拌拌嘴,還真不容易。他們是不是非得等到像公婆這么大年紀,才能如此奢侈地拌拌嘴呢?從什么時候開始,農村夫妻竟“貧窮”到了這種地步?
這時,蘇芬送玉山上學后,抱著玉海來了。我們于是一起幫忙把婆婆送到秦老大診所,測了血壓,開了些降壓藥,再攙扶回家。鄉村醫生開藥比鎮衛生院便宜,婆婆倒沒怎么反對。
婆婆回家躺下了。她渾身乏力,頭暈得厲害。公公不放心,留在家里陪她。我想起玉芊拿走婆婆錢的事,要去找。婆婆卻不許我去,她說:“玉芊的事,等她娘老子回來再說。你自己還一屁股事呢,自己忙玉樹和玉竹的事去吧。”
我這才想起到今天還沒消息的玉竹,想起去求茍占光幫玉樹脫罪的事。我長嘆了口氣,說:“媽,那我這就去了。”
“去干啥?”婆婆問。
“你不是叫我去忙玉竹和玉樹的事嗎?”我苦笑道。
“那你去吧。”
我換了身衣服,邁著沉重的腳步,朝月牙渡去。我不知道該如何向茍占光開口,也不知道能不能求得他動,只覺得前途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