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慘烈的回憶鮮活如昨日,當林燁看著林瑾瑜時,覺得他好像真的置身暴雨之中。
許釗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林燁卻從他的表情和無聲翕動的嘴唇間大致懂了。
“好吧,好吧,”林燁摸了把自己的額頭,忽然道:“你真是個懦夫!
“喂,說什么呢,”許釗不滿:“說話客氣點!
他想安慰一下自己的兄弟,卻由于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而無從安慰起,最后只是問:“鯨魚,你怎么了?又被你爸罵了?”
林瑾瑜還沒說話,林燁便道:“省省吧,他只是懦弱。”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鄙夷:“一個懦弱的孩子!
“我不是!”林瑾瑜被他的語氣刺傷了,他原本想從林燁這里尋求一點安慰,所以即便不再打算表演那首曲子,也還是帶著琴來了,可林燁給他的似乎只有無盡的嘲諷:“你跟本不明白,我有多少壓力,我承受了多少……”
“誰不是呢,”林燁依然用一種很鄙夷的眼神看著他:“林瑾瑜,你以為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在和家庭、和父母、和他人的看法作斗爭嗎?這世上沒有人活得輕松,而你是個懦夫。你不敢說話、不敢表達,現在甚至連一首歌都不敢當著別人的面拉了,真是個懦弱的孩子!
林瑾瑜無比煩躁,他本身就已經很難過了,還要被林燁激。
“站著說話不腰疼,”林瑾瑜冷冷地說:“指教起別人來一套一套的,真到你自己呢?”
“輪到我怎么了,”林燁看著他:“你以為我單單就會對你指手畫腳?”
他倆說著說著話里火藥味逐漸開始重了,許釗搞不清狀況,一頭霧水,道:“好好說話,都別……”
“你敢嗎?”林瑾瑜看著林燁,說:“敢對著這里所有人說你喜歡……”他眼角余光瞥了許釗一眼,臨時改變話頭,道:“喜歡……誰!
林燁從地上爬起來,由坐姿變為半蹲,他在操場習習的夜風里朝林瑾瑜道:“起來!
“干……干什么?”
林燁說:“拿上你的琴,起來!
林瑾瑜茫然,他猶猶豫豫地跟著林燁從草地上站起來,林燁不由分說抓過他的手腕,拉著他朝不遠處的人群方向走。
“你干什么,放開!”林瑾瑜顯得十分抗拒,他試圖甩開林燁的手,但甩不開。
林燁走得很快,把猶豫不決、不知是否應該跟上來的許釗遠遠甩在后面:“不是問我敢不敢嗎,我敢對所有人說我喜歡男人,也敢說我喜歡誰。”
林瑾瑜掙開他:“那跟我有什么關系!你牛、你厲害、你英雄,我是個懦夫行嗎!不要再逼我了!”
他真的覺得自己快被壓垮了,學業的壓力、父母的壓力、他自己的壓力,如今連林燁也開始訓斥他了。
林瑾瑜原地蹲下來,抹了把自己的眼睛,偏過頭去把臉藏在陰影里。
他眼眶泛紅,林燁終于停下來,緩和了語氣,說:“我只是想告訴你,這沒什么可怕的……不過是愛著一個人而已,我敢說,你也敢說!
“那是你,”林瑾瑜覺得他真的完全不理解自己:“你說了無所謂,可假如我說了,就……”
“就會怎么樣?”林燁問他:“就能怎么樣?會死嗎,還是世界會毀滅?”
“會很……痛苦!绷骤ふf:“真的……很痛苦。”
“痛苦又怎么樣?”林燁問:“你就如此畏懼痛苦嗎?”
林瑾瑜用發紅的雙眼看著他:“不僅僅是痛苦,還有我爸爸、媽媽、朋友、同學,他們會用怎么看我你知道嗎?”
“然后呢?”林燁說:“他們用那種眼神看你,好,那就看,看完了然后呢?你依然是你,他們不看你,你就不是你了嗎?你不是一個依托他人眼光生存的附屬。”
林燁語速很快,甚至有點咄咄逼人起來:“你怕嗎?怕別人看你,怕別人罵你變態,還是罵你惡心?可是罵完了又能怎么樣?”
罵完了又能怎么樣……林瑾瑜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罵你你就不喜歡了嗎?”林燁說:“還是別人那么看你你就不喜歡了?你說你會痛苦,可是不說你就不痛苦了嗎?”
林瑾瑜被他一連串的問題問懵了,他從來都覺得說出來是一件很痛苦、可能性很小的事,可這件事在林燁眼里似乎好似吃飯喝水一樣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可是……說出來,有什么意義?”林瑾瑜想:反正他和張信禮不可能在一起。
“這就是意義,表達本身就是意義!绷譄钫f:“表達你的愛、你的想法,告訴世間你存在著,你用你原本的樣子存在著本身就是意義!
他們說話的聲音有點大,引得不遠處一圈圍坐在一起過生日的部門學生探頭探腦,林瑾瑜呆呆地看著林燁,好似還在消化他話里的信息。
“現在拿起你的琴,”林燁說:“別再說些什么‘我不想拉了’之類的屁話,我累死累活給你們改譜子不是為了看你最后撂挑子的,”他道:“一個一個人堆過去,拉給他們聽!
“什么?”林瑾瑜還沒從他上一句話里緩過神來,就被下一句嚇得渾身一震,連聲道:“不不不不不……絕對不行,我根本都拉不好!”
“你拉得好,”林燁無比確定地說:“你早就能拉好了!
林瑾瑜都不知道他這莫名其妙的信心是從哪兒來的,他道:“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林燁把自己的琴搡到他懷里,推著他的背往前走,林瑾瑜極力抵抗著,但無法扛過比他大五歲的林燁的推搡。
林燁推著他走到人圈附近,朝他素不相識的同校同學大聲說:“那個……我弟有點怯場,想給你們拉個歌練習一下……用不了多長時間!”
那些學弟學妹本身也是在給部門成員過生日,氣氛很熱烈,幾個帶頭的女生看了看林瑾瑜,說:“沒事沒事,來唄,正好我們這兒在做游戲,還沒開始切蛋糕!逼渌思娂姼胶。
林燁朝他們道了謝,轉身叫林瑾瑜過來。
林瑾瑜窘迫異常,幾乎想轉身逃跑,可林燁跟提溜小雞崽一樣提溜著他,非要強迫他邁過這道關口。
如同涼山那次,他被趕鴨子上架。林瑾瑜不得已打開琴包……那把琴是林燁找同學借的,做工精良,面板紅得發亮。
他緊張得有點手抖,拿琴出來的時候差點給摔地上,林燁過來幫他調音,搞七搞八的,警告道:“你給我悠著點,這琴八萬,好好拉!
八萬的專業演奏琴不算特別特別特別貴的那種,但對林瑾瑜來說屬實是個需要精心呵護的寶貝,他咽了口唾沫,在林燁那些學弟學妹的注視下硬著頭皮夾琴搭弓……有些抖地拉出了第一個音符。
一如既往地差勁,林瑾瑜實在太緊張了,緊張得止不住地手抖,拉出來的音也有點抖。
小提琴作為一種無品樂器,想把每一個音都拉得飽滿、完美不是很容易,林瑾瑜胳膊抖,手指也抖,高把位按弦偏那么一點點音就會變,他按不好,音自然也就不準,好些小節嘔啞嘲哳。
平心而論這是一次十分車禍的現場,林瑾瑜頂不住壓力,根本沒表現出應有的水平。
以往他略微有那么一小點點錯誤林燁就會喊停,然后嗶哩吧啦糾正他一大堆,可這次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站在原地安靜地聽著。
林瑾瑜被巨大的羞恥感包裹著,感覺自己如赤身裸體供人觀賞。
那些過生日的學生也大多是學音樂的,他們坐在草地上一起仰頭望著林瑾瑜,聽著他時而優美、時而又發抖的琴聲,沒有人走動,也沒有人發出噓聲。
一曲并不怎么樣的琴聲止歇后,大家鼓起掌來,掌聲熱烈,經久不歇。林瑾瑜受之有愧,放琴鞠了個躬。
林燁什么也沒多說,指了指前方另一群在操場上休息的人,說:“繼續。”
林瑾瑜無法拒絕,他被林燁押犯人一樣趕著,走到前方另一處,倆跑步跑累了,坐草地上休息的女生面前。
林燁把剛剛的話大致復述了一遍,倆女生點點頭,有點靦腆,但看起來很期待。
林瑾瑜平復了一下呼吸……再次搭琴上肩,開始第二次拉琴。
操場很大,人流不息然而卻十分安靜,燈光明亮如雪,照在林瑾瑜的面容和他的琴上。
一開始他渾身上下幾乎都被緊張填滿了,腦子里空空如也,胳膊和手機械性地動著,就像一臺發顫的機器……然而無論他拉得好與不好,林燁都沒做任何點評,只是一句接一句地說:“繼續!
隨著一曲又一曲的結束和開始,林瑾瑜逐漸忘卻了那種暴露于人前的緊張感。
也許是習慣了,又或者麻木了,他開始感受從自己指尖流淌出的每一個音符,溫柔地、纏綿的、傾訴的、糾纏的,他在林燁的帶領下走過一群又一群人,有踢完球坐在場邊休息的男生,有散步散累了停下來站在路邊的女生,有陪小孩玩耍的老師,也有互相靠坐著的情侶。
他為過往的每一個人演奏,卻不再執著于聽眾。
那些零碎的回憶一幕幕在林瑾瑜腦海里閃過,從涼山到上海,從陌生到熟悉,他的心從空空如也變成了滿溢著甜蜜與酸澀。
林瑾瑜不再為想到張信禮而感到羞恥,他忘卻了畏懼、慌張、羞恥以及其他一切雜七雜八的情緒,從燈光下走到黑暗里,又從黑暗里重回光下,從操場的這一頭一路往前,一直到那一頭,整個操場都殘留著他未散的琴音。
那琴聲越來越流暢、纏綿、趨近完美……《lotipensoamore》是一首示愛的詠嘆調。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林瑾瑜如經歷一場浩大的試煉一般站在原地微微喘著氣,最后這次表演是一次近乎完美的呈現,它讓聽的人覺得,那就是訴說給愛人的低語。
周圍正在聽或者已經聽過的人放下錄像的手機,紛紛鼓起掌來,林瑾瑜站在掌聲的包圍圈里,茫然地看著人群。
他好像終于得到了什么,可又好像懷抱著虛無。
林瑾瑜慢慢放下那把價值八萬塊的琴,他靜默地站在原地,忽然無聲地哭了起來。
林燁上前輕輕擁抱他:“你做得很好……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彼吐曊f:“林瑾瑜,無論最后能不能得到想要的愛情,你都要學著勇敢,學著像這樣在所有人面前展露你真實的樣子。”
……
無論對于林燁還是林瑾瑜,又或者每一個在操場上聽過他拉琴的人來說,這都是一個特別的夜晚。
他回宿舍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離熄燈只剩二十分鐘,校園里漆黑一片,路上一個學生也沒有。
林瑾瑜拉了很久的琴,又剛哭過,整個人從內到外都很累。他甚至連牙都懶得刷了,只想趕緊回宿舍,往床上一趟,怎樣都好,睡個痛快。
他背著自己的琴,走到宿舍樓下,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宿舍樓前昏黃的照明燈泡下坐著個人,他的脊背寬闊,發茬在燈光下泛著一層暖黃色。
林瑾瑜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后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完全停住了。他說:“你……”
張信禮坐在臺階上,聽見聲音抬起頭來,道:“我來找你……但是你不在!
他的眼神很不尋常,陰沉而透著股戾氣,手里拿著一疊不知是什么的紙。
張信禮好像已經保持了這個姿勢很久,紙張被他捏著的部分發皺,泛著點濕意。
林瑾瑜走過去,目光掃過那疊紙,忽然什么都明白了……那是一疊需要蓋章的轉學材料。
轉學需要時間準備材料和聯系學校,他爸爸的動作太快了,林瑾瑜原本以為林懷南起碼要到放假才會告訴張信禮的。
張信禮看著他,問:“你去哪兒了?”
那聲音很冷,林瑾瑜說:“去……練琴!
和誰一起不言而喻,張信禮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什么也沒說,站起來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林瑾瑜拉住他的手腕,問:“你去哪兒?”
“回去,”張信禮說:“只是來告訴你一聲我要轉學了。”
但是現在不必說了,林瑾瑜看到材料的那一刻,什么就都明白了。
盡管林瑾瑜早就已經知道了,可心里還是驀然刺痛了一下……他爸爸有一萬種正當理由讓張信禮重新轉學回去。
這個點已經很晚了,地鐵、公交早都停了,張信禮拜托別人送他來的可能性不大,只可能是搭地鐵來的……天知道他到底在樓下臺階上坐了多久。
張信禮道:“松開,我回去了!
林瑾瑜沒松,他們待在一起的日子,過一天就少一天了。
張信禮眉頭緊蹙,轉過臉看他,林瑾瑜望著他,說:“……別走。”
這種有點小言的臺詞讓張信禮有些意外,林瑾瑜在言語上一貫張牙舞爪,認個錯都別別扭扭的,從沒見過他這么……乖覺。
林瑾瑜拽著他,低聲重復了一遍:“別走……好么。”
張信禮不動了。
林瑾瑜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牽著他開門上樓又回寢室的,大概是太想念了,想念又難過,等他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和張信禮一起躺在了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
蚊帳雪白而干凈,宿舍那種單人床逼仄不堪,張信禮從爬樓開始就沒再說一句話,這會兒面朝墻,背對著他躺著,那摞等待蓋章的轉學材料被壓在枕頭下,像一塊炭火。
他們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再這樣蓋著同一張被子入睡了。
林瑾瑜仰面躺了一會兒,轉身面朝著張信禮,張信禮沒動,但林瑾瑜知道他沒睡著。
他看著張信禮露在外面的一只手,那只手無意識地捏成拳頭,手臂上的刀疤清晰可見。
“我就是去練琴了,”林瑾瑜也不管他想不想聽,用只有張信禮能聽見的聲音說:“我不喜歡林燁,只是想在匯演那天拉給你聽!
那邊沉默著,過了許久,張信禮才說:“嗯!
林瑾瑜輕輕靠過去,慢慢把額頭抵在他背上,抓著張信禮后背的衣服,忽然輕聲問:“哥,你能……抱我一下嗎。”
那與其說是個征求同意的問句,不如說是個有點卑微的懇求……張信禮靜了片刻,然后真的轉過身來,伸出臂膀從他背后穿過,抱住了他。
林瑾瑜被他抱著,同樣伸手抱著他脖子,張信禮閉著眼,臉貼在他脖頸間,林瑾瑜可以感覺到他在微微地顫抖。
“我要回去了……”他聽見張信禮喃喃地說:“重新開始,不會再回來了!
上海與四川的高考制度有諸多不同,林瑾瑜對此不甚清楚,張信禮卻非常清楚地知道那意味著什么,那意味著從來沒學過的課要重新開始、數學英語題型的大變樣、體考項目和分值的變化……那意味著太多太多。
但他們無力反抗,林瑾瑜唯一能做的,只是緊緊地、用盡全力地抱著他。
他摸著張信禮的頭發,輕輕拍著他的背……就像張信禮安慰他時一樣。
“會好的,”林瑾瑜說:“都會……過去的!
話語也許蒼白無力,可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年紀,諾言是他們唯一能給彼此的。
他道:“不管你去了哪里……我都會和你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