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潭邊的風波暫時平息了,在外游玩難免磕磕碰碰,好在沒釀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人們議論一陣以后這事也就過去了,大家原本也素不相識,后怕一陣各自啟程遠走。
林瑾瑜跟張信禮全身基本濕透了,好在是炎熱的夏天,不至于受涼感冒,衣服干起來也快。
沈蘭夕掏出紙巾遞給他們擦水,林瑾瑜這時候已經完全恢復意識了,只是嗓子眼還有一點不舒服,那種缺氧的窒息感他這輩子都不想體驗第二次。
張信禮大概擦了一下臉上、脖子間的水,就把紙巾扔了,去問林瑾瑜的情況。
林瑾瑜聲音有點沙啞,他道:“你又亂扔垃圾。”
“別說話了,閉嘴。”張信禮皺著眉頭:“三分鐘不看你你就能出事。”
他語氣很嚴厲,手上扶林瑾瑜起來的動作卻很小心,頗有一種生怕他碎了的緊張感。
嗯……林瑾瑜感受著他動作里透露出來的那股小心翼翼,心猿意馬地想:其實,再讓我淹幾次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幾人稍做休息,找有陽光的地方曬了會兒,又順便吃了點東西當午飯。張信禮不贊成繼續往前走了,這種沒開發的景區,沒向導帶著確實很危險,何況他們沒大人跟著,就五個學生,其中一個還是女孩。
林瑾瑜卻覺得沒什么,人生在世哪能不滾點灰,下次他注意點就好了。
“沒有下次,”張信禮說:“你知道剛剛多危險嗎?萬一你出點什么事,骨折了、出血了,我怎么跟你爸爸交代,怎么跟你爺爺交代?”
林瑾瑜說:“你交代什么,我受傷肯定是我自己自找的,跟你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怪你。”
“你怎么就不明白,”張信禮說:“是你爸爸給了我來上海上學的機會,我……”
又是這樣,林瑾瑜總感覺得張信禮潛意識覺得自己欠他們家的,所以連帶著也欠他的。
人情世故的事兒他還不太懂,也就不能理解張信禮為什么那么敏感。
林瑾瑜道:“你其實……”
他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張信禮的手機響了。非常規矩的默認鈴聲,林瑾瑜簡直懷疑這家伙除了接電話跟打電話之外,根本就不會用它干別的任何事。
林瑾瑜暫時閉上了嘴,讓張信禮先接電話。
張信禮看了眼來電顯示,接通了,道:“喂?”
林瑾瑜他們站在一邊等他處理完這個電話,再決定是繼續走還是回去吃飯。
“有……你說,”張信禮道:“你說什么?”
三言兩語間,他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現在?好……我知道了,你別著急,先找張文斌……對,我會盡快回去。”
林瑾瑜不知電話對面說了些什么,但猜想不會是太好的事。他忍不住問:“怎么?”
“沒,”張信禮掛了電話:“你還想玩嗎,走到1號點,然后就回去吧。”
許釗道:“好啊好啊,那快點走,沒準還能趕上熱乎飯。”
林瑾瑜總覺得張信禮臉上的表情不像“沒什么”,他想再問幾句,許釗卻已經把他推走了。
接下來一路都走得很順暢,四面溪水沁人,空氣清新,景色優美,但林瑾瑜能看出來張信禮心不在焉。
不是一開始表現出來的那種平平靜靜,既不興奮也不覺得無趣的陪玩狀態,而是真的心不在焉……或許還有點心神不寧。
1號點盡頭是一片水渠,再往前走有好幾條岔路,一些通到公路,一些通到別的村,還有一些是走不通的死路。
林瑾瑜他們踩著不知誰架起的竹筏小片從水渠上過去了,大家都在大聲喧嘩,張信禮忽然問許釗道:“回杭州最近的班車是幾點?”
他們出行的票都是許釗統一買的,因此班次的事兒許釗最清楚,他道:“現在出去也得幾小時,滿人才開……或者包車也能馬上出去,再得去看高鐵幾點有……具體要看時刻表,不太記得了。”
林瑾瑜問:“你到底怎么了?”
“我……”張信禮道:“家里有點事。”
“怎么不早說?”許釗道:“有事還走什么,現在趕緊打道回府啊。”
張信禮道:“可這不關你們的事,你們繼續玩多久都沒關系。”
“哈?一起出來的肯定要一起走啊,”許釗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你有事,我們怎么可能拖著你繼續在這兒玩。”
林瑾瑜覺得許釗說得十分有道理,他轉身道:“好了走吧,玩的機會多著,以后再來走趟全程也沒什么難的,現在趕緊回去啊……你那邊著急嗎?沒什么大事吧?”
幾人紛紛打道回府,張信禮說:“我可能要回一趟四川。”
居然還要回四川……這么大老遠的,林瑾瑜在心里嘀咕:到底出什么大事了?
他們原路返回住的地方,中午吃了個飯就火速包車去車站,轉車再趕高鐵。
張信禮一路沒怎么繼續說明情況,但林瑾瑜能感覺到他很著急。
“上海飛西昌的機票最早要明天上午,”林瑾瑜在高鐵上幫他看了下票:“你現在就要走?要不等幾天,等我爸他們回來了再看吧。”
他吞了半截話沒說,不止要到明天上午才有,而且還不便宜,近一千塊錢一張票,還是單程。
張信禮從窗外收回目光,把他手機拿過來:“我看看。”
林瑾瑜遞給他:“你自己看吧,反正密碼你都知道。”
張信禮翻了一會兒,說:“不了,我坐今天晚上的火車過去,到時候再轉車吧。”
這也太麻煩了吧,林瑾瑜咂舌:這么遠,還這么晚,說句不怕丟人的話,讓他一個人跑那么遠他心里都害怕。
“你家到底出啥大事了?以至于今天就要走。”
“不是我家,”張信禮說:“是我弟家里,他爸媽……現在還不清楚具體情況,有時間跟你說。”
你弟……誰啊?林瑾瑜后知后覺地在腦海里勾勒出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小孩的身影……哦,那個笑起來很好看的,和張信禮長得有一點點像的小孩。
說完這些,張信禮又轉頭去看著窗外了,林瑾瑜自覺地閉上了嘴巴。他還能勸什么呢,畢竟那是人家的弟弟,有血緣關系、一個戶口本上分下來的弟弟。
他們輾轉了三四趟車,到家的時候已經七點多,票林瑾瑜在車上幫他買好了,張信禮進門,連鞋都來不及換就開始收拾東西。林瑾瑜看著他一個人忙前忙后,帶這帶那,衣服、證件、他自己攢的現金……雖然匆忙,但收拾得很齊全。
林瑾瑜倚在門邊看著他,問:“你多久回來?”
“不知道,快的話一個星期吧,”張信禮把該塞的東西都塞好了,筆直往門口走,他半個身子已經探出門了,最后一刻卻又回轉身來,囑咐道:“待會給你爸媽打電話,說你現在一個人在家。”
林瑾瑜點頭,對他說:“自己路上小心……如果要用錢,可以跟我說。”
張信禮頓了頓,說:“……好的。”
隨后,伴隨著門關的聲音,他真的走了。
林瑾瑜去衛生間拿拖把出來拖了地,然后躺在沙發上,開始搜索各種有關同性戀的東西……下到各種百度出來的不知真假的小故事,上到各種心理學、性學理論知識,有些他其實不能完全看懂,但林瑾瑜還是在看,任何理論,每一個字,都不放過。
他開始知道原來世界上確實有一部分人是會被同性吸引的……并且性取向不只是同性戀與異性戀,還有雙性戀,自我的性別認同也不止是男女這樣簡單,還有一部分人被稱為跨性別者……等等等。
這對林瑾瑜來說,是一個嶄新的、完全陌生的世界。
各種雜七雜八的理論把他塞得腦子都要爆炸,林瑾瑜看夠了那些晦澀的性學詞條,開始轉而搜索各種論壇小故事。
那個時候貼吧還算是社交軟件中的頂流王者,沒有鋪天蓋地的廣告,沒有那么多暗箱操作,也沒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封禁。各類圖片、漫畫、小說在符合各自主題的吧里層出不窮。
還有一些論壇,有人會在上面匿名寫樹洞貼,比如某某某忽然發覺自己喜歡上了大學室友,或者回憶自己和男友一起走過的那十年。
這些第一人稱的貼子大多基調壓抑,但能讓他找到一些聊以慰藉的共情感,原來這世界上并不只有他一個人迷茫于自己的存在,有太多人曾和他一樣,為喜歡上一個人而苦惱,為自己存在于世間而羞恥。
每個故事里都有他自己的影子,林瑾瑜一直一直瀏覽著這些信息,文字連通了空間,打破了時間界限,無數人的故事在他眼前鋪展開來,林瑾瑜從屏幕里窺見這些不知真假的故事中的彷徨、躊躇、羞恥與自我懷疑,如同他自己經受一般。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同性之間也會有這樣至死不渝的愛。
雖然只有很少一部分走到了終點,大部分人都因為各種內部或外部的原因分別多年,也許今生都不會再相見。他們隱藏起自己,假裝自己從未愛過那個只能留存于記憶里的人,但不能宣之于口的愛依然是愛,它們也曾令某個人的生命熠熠生輝。
林瑾瑜想:愛本該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可為什么我們愛一個人,會如此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