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瑾瑜有生以來第一次正正經經地問自己:我是同性戀嗎?
這個詞讓他感覺既陌生又抵觸,宛如西游記里那條沒有浮力的流沙河,又仿佛希臘神話里名為塔耳塔洛斯的深淵地獄,踏入了就被吞沒,永遠不可回頭。
他總覺得那天晚上的張信禮不太對,可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相比之下更加不對的好像是他自己,那個于月光下萌生的臆想總如影子般伴隨著他,連同張信禮指腹的溫度、他的眼神……那觸感總好像仍殘留在他脖頸間。
那天晚上之后他們的關系好像又回到了從前親密的時候,林瑾瑜并不懂張信禮說的“我自己的問題”指的是什么,但他隱約覺得張信禮似乎拋下了一些東西,依舊和從前一樣照顧他,也不再和前幾天一樣有意無意躲著他,但他自己心里的不安沒有減少過哪怕一絲一毫。
林瑾瑜懷揣著滿腹心事游走在自我懷疑與驚懼惶恐之中,他心里無比清楚,他是不會臆想與朋友接吻的。
友誼容得下很多東西,但容不下一個吻。
林瑾瑜開始心事重重,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是同性戀嗎?
有些東西人越是去想、去懷疑,越是把注意力放在它身上就越是被它困擾。林瑾瑜反復回想起那個臆想中的場景,直到所有的細節如銘刻在他腦子里般,只要一閉上眼,就會變本加厲地浮現在他眼前。
張信禮的臉,他的神色、姿態,他觸摸自己臉頰時恍然若真的觸感,還有他柔軟的嘴唇與線條分明的腰腹……那些場景一再地浮現在林瑾瑜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不……不會的,林瑾瑜想:也許……這只是一種錯覺,因為關系太好,相處太親密而產生的一種錯覺,也許我該試著去交些其他朋友了,擴大交際圈,多和其他人交往……
畢竟安慰自己這只是一種錯覺比說服自己是個同性戀要容易許多。
日子一天天過去,籃球賽很快開始了。交叉淘汰賽制,他們班有許釗這個高手在,加上不錯的中鋒陳葉威,幾乎沒費什么勁就2:0預賽出線,一路殺進決賽。林瑾瑜作為8號替補,只偶爾上場幾分鐘過下重在參與的癮。
這幾天放學后操場上人聲鼎沸,每個同學都圍在自己班的場地邊聲嘶力竭地喊加油。
張信禮不屬于籃球隊,但和所有隊員都很熟,每次林瑾瑜上場的時候他總會站在胡老師身邊,那個離場上很近的位置看著他,但并不會指手畫腳地大聲指揮他跑位跟投籃。
到半決賽,全年級只剩四個班兩兩對決,林瑾瑜他們班和獲勝的另一個班周天下午會在室內體育館打決賽,那時候設備就正式多了,機械記分計時,判罰也會更嚴。
周日上午自習上完,夏老師特意叮囑全班同學有一個算一個,沒事兒的都去看比賽,給班里加油,林瑾瑜跟其他幾個人雖然是替補,可儀式感還是要有的,正正經經換了隊服,各自打了招呼賽場上見。
班里人陸陸續續走去體育館了,張信禮把筆放了,也走到林瑾瑜這邊來,問他道:“走嗎?”
平時他們都是一起走的,可這次林瑾瑜猶豫了一下,道:“啊,你先去吧,我等等許釗,待會兒和他一起走。”
其實三個人一起也沒什么的,張信禮聽他這么說,有點奇怪,但沒問什么,自己照他說的,轉身走了。
林瑾瑜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后門轉角,一邊松了口氣,一邊覺得自己神經病。
他和許釗一起到了體育館,這時候離正式開打還有半個小時,胡老師把他們全叫后邊去,帶著他們熱身。
喬嫍扛了一箱礦泉水進來,她是體育委員,負責整個后勤,誰渴了直接拿了喝就行。
林瑾瑜熱完身后也抄了一瓶在手上,轉身去凳子上坐著。
不多時廣播響了,雙方隊員入場。
看臺上其實有很多座位,但是沒人坐,所有人都站著擠在場邊近距離感受現場。
許釗等五個首發上場跳球,林瑾瑜跟幾個替補則溜過去和本班的站在一起。
張信禮本來沒跟他一道來,這會兒不知淹沒在哪個人堆里。
明明不久前才下定決心要拓展交際圈,不要老糾結在某件聽起來好似天方夜譚的事情上,可林瑾瑜一從休息室出來,大腦還沒來得及給身體下禁令,眼睛就開始自作主張地尋找起張信禮的身影……那完全出自于一種自然而然的習慣,等林瑾瑜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眼睛已經找到張信禮,并好似瞄準鏡一樣自動鎖定了。
張信禮側著頭不知在和誰說話,那邊場上哨聲響,決賽已經開始了。
林瑾瑜心里嘟囔:來那么早,也不乖乖給我們班加油,在這兒跟誰說話呢。
場上搏殺得異常激烈,走到這兒的班都不是什么水貨,沒幾個真有點本事的隊員早八百年就被淘汰了,全班都卯足了勁聲嘶力竭地在喊加油。
林瑾瑜面對著場上,好似在全神貫注看球,其實注意力全放身側余光能瞄到的那一畝三分地上了。
他總忍不住去看張信禮,看完又覺得罪惡和為難,自己唾棄自己。
跟他們決戰的這個班隊里也顯然也有幾個好手,小前鋒技術不如許釗,但身高比他高不少,彈跳很強,反應也快,跳球的時候跟陳葉威搶了個時間差,直接把球拍了出去,隊友配合上籃行云流水,為他們班拿了個開門紅。
雙方就跟拉鋸戰一樣你來我往,針鋒相對,攻防間比分咬得很緊。
第一節哨響的時候,比分牌上一個鮮紅的“15:11”,林瑾瑜他們領先了。
林瑾瑜小松了口氣,還好還好,看起來兩邊半斤八兩,我們還領先,勝算看起來不小。
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不讓自己時不時地去看張信禮,可誰成想休息的時候張信禮自己朝他走了過來。
林瑾瑜渾身發僵,自己都覺得自己神經質,其實幾乎在張信禮邁步的第一時間他就注意到了,但他假裝沒發現,背挺得筆直,眼珠子都不帶轉地看著老胡的方向,作憂國憂民,苦大仇深狀。
“很緊張?”張信禮站在他背后,見林瑾瑜一臉凝重,開口道:“沒關系,只是校內賽而已。”
好不容易到決賽了,說完全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但林瑾瑜的緊張并不僅僅為這個。
他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畫面強行從自己腦子里清出去,好似平常一般隨意道:“你覺得我們能贏嗎?”
張信禮沉吟了片刻,最后說:“可能不能。”
“為什么?”林瑾瑜原本以為他會說個“難說”或者“半斤八兩”之類的……他奇怪道:“許釗發揮很穩啊,幾乎出手必進的,我們還領先著呢……雖然也就幾分。”
張信禮道:“就是因為許釗過于突出了,所以才危險。我們班重點太明顯,如果被針對很快就會被反超。”
林瑾瑜茫然地望向他:“怎么說……”
張信禮簡略地跟他如此這般說了一番,很快哨聲響了,第二節比賽開始。
這一節剛開始的時還和第一節差不多,都是以分換分,大家各自對打好不熱鬧,可很快,情況就變了。
對面開始有目的地針對許釗,包夾、二盯一,無所不用其極。許釗單槍匹馬,被兩三個人圍追堵截,有時候根本都摸不到球。
這陣仗倒是很有排面,然而他一個人的排面并不能讓全隊得分。
許釗跟被墻圍住了一樣,隊友找不到空檔傳給他,只能自己承擔進攻任務,可其他人控球、投籃水平整體比不過對面,整節下來一通亂打,就三步上籃得了幾分,外加陳葉威搶的倆籃板球。
林瑾瑜簡直無語了,對面這打法跟張信禮說的那通如出一轍,不知道的以為對面班的教練擱他旁邊杵著呢。
第二節結束的時候,比分被重新刷新成了22:22,追平。
哦買噶不是吧……胡老師顯然也很惱火,他早從練習賽就看出了這個隱患,也試圖糾正過,可沒用。
不僅許釗不樂意把球權給隊友,連其他隊員也習慣于一拿到球就琢磨怎么把球傳給許釗,根本沒有進攻積極性。團體氣氛就這樣,因為他們潛意識里就認為只有把球傳給許釗才保險,才萬事大吉,要是沒傳給許釗,在自己手里被斷了,會很有負罪感。
預賽半決賽的時候對手沒那么強就還好,單打加簡單的配合也沒人防得住,可一旦對手的整體實力都略微強于他們,許釗的進攻不奏效了,其他人就全亂了。
高中生爭強好勝,集體榮譽感也很強,林瑾瑜眼睜睜看著分一點一點追上來,心急如焚,可他作為一個水平很勉強的替補菜雞,沒任何辦法,只能干著急。
今天氣溫不算高,風也不小,周日沒人穿校服,林瑾瑜里面穿的類湖人款式的隊服,外面還披了件肩膀手臂帶淺金色帶的白色重工刺繡棒球服,本來保暖擋風恰恰好,這會兒急火上頭,倒出了一腦門子汗。
張信禮臉上倒沒什么波瀾,可他看林瑾瑜急赤白臉的樣兒,忍不住道:“有那么著急嗎。”
“你說呢,”林瑾瑜這會兒真沒心思把注意力放他身上了:“急死我了,恨不得現在就投胎成喬丹,上去把籃筐投到原地爆炸。”
張信禮道:“只是校內籃球賽而已,贏了也沒什么好處的。”
“那也是我們全力以赴過的比賽啊,中學生能打的也就是這些了,難道還能去打NBA?又不是為了好處才訓練、才比賽的,”林瑾瑜道:“能不能有點集體榮譽感。”
張信禮想了想他的話,說:“也對。”
然而天不遂人愿,第三節開場不到一分鐘,對面就瞎貓碰死耗子一樣蒙進一個三分球,林瑾瑜他們班回擊沒進,比分瞬間被反超。
女生男生們在喬嫍的帶領下喊號子一樣聲嘶力竭吼加油,跟對面的加油聲匯成兩股音浪,差點把房頂都掀了。
草草草草草,快加油啊!林瑾瑜眼睛瞪得比牛都大,如果這場比賽是以念力決勝負的話,他一個應該能打對面十個。
張信禮本來是沒什么所謂的,這種沒有證書、沒有獎金,一個學校校內班級自己打自己的比賽在他看來只是茶余飯后的娛樂活動,無所謂輸贏,贏了也沒什么好處,可林瑾瑜那樣認真的神態在讓他覺得奇妙之余也不由自主受了點感染,好似這真的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贏了會讓人莫名其妙地開心很久很久。
第三節進行到第八分鐘,對面持球的大前鋒強行投籃時一肘磕到林瑾瑜他們大前鋒的鼻梁骨上。
大前鋒當即倒地,裁判“嗶嗶”吹哨做手勢,示意進攻犯規,進球無效,不判罰球,雙方交換球權。
林瑾瑜看得清清楚楚,這一下掃得是真不輕,大前鋒跪在地上,捂著鼻子好一會兒沒站起來。
對面說了好幾句對不起,胡老師叫了暫停,帶著林瑾瑜他們幾個過去看情況。
好家伙,大前鋒仰頭看天,捂鼻子的手指縫里血一道一道的。林瑾瑜幾個趕忙七手八腳把他扶到場邊去,又遞紙巾又倒涼水拍額頭。
也不知傷沒傷到鼻梁骨,一個長暫停也就100秒,胡老師必須緊急換人。
此時場上比分定格在29:39,換人是勢在必行的,可現在趨勢本來就不好,這個大前鋒體格不差,先前搶籃板出了很大力,這會兒換下來,替補個個都不如他,眼看著是個必輸的局面。
胡老師心情顯然也很差,眉毛擰成疙瘩,思索到底該怎么辦。
其他人也都清楚情況,大前鋒顧不得鼻子里還塞著衛生紙,舉手道:“老師,我還行,沒什么問題。”
他一低頭,又是一行血順著衛生紙往下浸。
“沒問題個屁,待會兒打完了趕緊去醫務室。”胡老師道:“算了,先換個人吧,待會兒你那兒血止住了再看。”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就在胡老師已經預備點人交代事兒的時候,林瑾瑜焦急地看著那排差距逐漸拉大,并且即將拉得更大的、鮮紅刺人的比分,忽然靈光一閃。
他跟地主牽著自家牛似的一把牽過背后的張信禮,不由分說擠進人堆里,道:“老師!還有一個辦法,”林瑾瑜面色急切:“不如……讓他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