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林瑾瑜在廣場和許釗玩了一下午滑板,順路幫張信禮復印了試卷,等到六點半,張信禮下班了,兩人一塊回家。
啥都說清楚之后他感到一身輕松,連帶著還沒寫完的作業好像都不再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似的壓在心口了。
也許是看林瑾瑜中午沒怎么吃好,晚上張信禮給弄得比較豐盛,有蝦有蛋有湯有肉,喂得他撐得只打嗝。
作業還是老樣子,剩了一小半……因為陰差陽錯提前蹭張信禮的試卷看過閱讀,這回他英語倒是做得飛快。
第二天林瑾瑜背著空白的數學作業去學校上自習,正好趕上發第一次月考的成績單。
他還是老樣子,半用功半不用功的,排名中游偏上那么一點點,黃家耀前十,許釗一如既往倒數。
還有……林瑾瑜翻著那頁成績單,從前往后找,最后終于在某一行找到了張信禮的名字。
說實話,不是太好的成績,四個人里,他也就比許釗好點,英語慘不忍睹,數學一般,語文也就及格,剩下的文科都不怎么樣。
四川的教材本來就和上海有差別,附中的學生質量、教學水平也不是他以前身處的環境可以比擬的。
雖然知識總是萬變不離其宗,可試卷的題目偏向和難度梯次適應起來是需要時間的,且兩地數學、英語的難度也不可同日而語。
這個世界上其實大多數人都不會是第一名,這些日子他是如何爭分奪秒用功的林瑾瑜都看在眼里,作為一個插班生,第一個月能拿到這個成績已經不容易。
馬馬虎虎啦……林瑾瑜上上下下審視一遍過后把成績單收起來,攤開他的數學試卷……跟往常一樣,他做了不到十五分鐘就開始覺得如鯁在喉,一個數字都看不下去了。
可明天就交了,還想摸魚偷懶是不可能的。林瑾瑜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想找個人討論一下,回頭卻發現許釗趴得比他還規整,數學試卷被他墊在胳膊肘下面,卷面如無垠的雪原,比沒用過的衛生紙還干凈。
這家伙是指望不上了,林瑾瑜不太好意思去打擾女孩子,黃家耀離他太遠,而且還在做自己的事,林瑾瑜心里十分清楚,如果黃家耀自己的事兒沒做完,他是絕對不會搭理別人的。
那就只剩下……林瑾瑜背過身,偷摸摸往后看了一眼,張信禮還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樣子,拿著筆一板一眼地寫著什么。
他好像早做完了的來著,應該不會打擾他吧……自習課和老師說一聲去問問題,在雙方都自愿的前提下,老師是會同意暫時調換座位的。林瑾瑜往后給張信禮的同桌傳了張紙條,征得他的同意后上講臺小聲跟守自習的老師打了個報告,便拿著試卷和后面的同學換了個位置,名正言順地坐到了張信禮旁邊。
他來得突然,張信禮抬頭看了他一眼,用眼神問他:你怎么坐過來了?
林瑾瑜在紙條上寫字回道:數學作業咋做?
張信禮拿過那張紙條看了看,從抽屜里找出自己的數學試卷遞給他,回了他八個字:只準看過程,不準抄。
真小氣……林瑾瑜想:給都給我了,我抄了你也不知道。他把卷子薅過來,看上面的題……我的媽呀這過程真夠龍飛鳳舞的。
張信禮沒有很好的書面習慣,字寫得不清楚,有錯就隨手七八條杠劃掉,不會預估版面,寫不下了就擠在旁邊的空白處,再這里標一個箭頭那里標一個箭頭,大概都是以前在鄉鎮中學里養成的壞習慣。
但他的答案是對的。林瑾瑜把前面幾道基礎的大題看過一遍,這些題比較基礎,因此他順著過程就弄懂了。
他想如果張信禮的過程更清楚一點,卷面再工整一點,他數學的分應該還能再高。
林瑾瑜把自己的試卷拿出來,憑借著記憶三下五除二把看過的那幾道做完了。
后面的題難度開始升級,有些還要分類討論,就沒那么容易搞懂了,林瑾瑜把張信禮的筆跡橫看豎看了好幾遍,還是看不懂為什么要這么變,只得用筆戳他,向他請教。
上課期間不讓說話,張信禮被他戳了兩下,轉過頭來,林瑾瑜先用筆尖點了點題干,然后比了個“怎么做?”的口型。
張信禮想了想,拿筆點了點“解”后面的步驟一,第一步林瑾瑜還是看懂了的,便沒做什么反應,張信禮又點了點步驟二,然后是步驟三……四……五……六七八。
林瑾瑜:“……”
哦,原來你的講題方式就是按照順序,把所有的步驟都當著我的面點一遍……真高級呀!
他想笑但是沒笑,好在沒幾分鐘就下課了,教室里空氣為之一松。林瑾瑜湊過去,道:“你就這么給人講題呀?”
張信禮說:“我沒給人講過題。”
他略微顯出點笨拙的樣子讓林瑾瑜覺得很新鮮,林瑾瑜道:“你就把你的思路用語言表達出來就可以了,這一步怎么來的,為什么做這個變形。”
“就……套公式。”張信禮還是不大知道怎么說,他能寫出來,但是沒法表達。
林瑾瑜只能根據他的只言片語,調動自己的腦細胞去填補空白。他道:“是因為這個……然后已知條件和求值之間的聯系……所以才這樣么?”
張信禮道:“對,”他也很努力地想要給林瑾瑜講清楚,便回憶了一下自己做題時得到的提示,他說:“沈蘭夕說……所以就這么變形。”
林瑾瑜道:“哦,原來是她教你做的啊。”
“有一部分是,”張信禮說:“她說如果實在做不出來,有時候可以把條件從題干里拆分出來,然后思索和求值之間的聯系,就比如這樣……最后所有的條件都要被利用上,結果就差不多出來了。”
林瑾瑜大概弄懂了這題,便指向下一道。
張信禮道:“沈蘭夕說……”
再下一道,他還是說:“沈蘭夕當時……”
沈蘭夕沈蘭夕沈蘭夕,怎么老提她名字……林瑾瑜聽著聽著開始在心里吐槽:就算是她教你做的,你也不用老提人家的名字吧?懂了的知識就是你的了,干嘛老提別人。
他又想起他們吵架那會兒在禮堂后面臺階上看到的畫面,早春的陽光、和煦的微風、平整而干凈的臺階,還有坐在一起的男孩女孩。
他們是那么般配。
大概是因為沈蘭夕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張信禮才會在做題時也有意無意地提起她吧……也是,好看又文靜的芭蕾舞女孩誰會不喜歡呢?何況她還那么優秀。
林瑾瑜雖然和沈蘭夕不熟,但對她印象也挺好的,他又怎么能怪別人喜歡沈蘭夕呢。
那邊張信禮講完題,叫他名字道:“瑾瑜?”
林瑾瑜剛走神都走到外婆家了,這會兒被他一叫,猛然回神。
張信禮手上拿著筆,看著他,道:“你聽懂了嗎?”
“啊,”林瑾瑜說:“聽懂了。”
實際上后半截他根本沒聽,就談不上懂不懂。可他總不能大剌剌跟人說我剛剛胡思亂想你跟另一個女生去了吧?這種胡思亂想未免也太詭異太唐突了一些。
張信禮有自知之明,他說:“我講得不好。”
“沒有的事兒,”林瑾瑜說:“前幾題我都懂了的,是我數學不好,不是你的問題。”
張信禮說:“你可以去問沈蘭夕,她講得比我清楚。”
又是沈蘭夕……林瑾瑜終于說:“你為什么老提她。”
“她教我的。”
林瑾瑜說:“教你的就是你的了,我問你題,你老三句話不離她。”
“我知道我講不好,”張信禮說:“怕你聽不懂,她講得比我好,所以想重復給你聽。”
聽了他這番話,林瑾瑜心里那點莫名其妙的郁悶頃刻間就消失了:“不,”他道:“誰一生下就會講題啊,能做出來就很厲害了,一回生二回熟,你用自己的方式把過程轉化成語言,多說幾次就好了,重點是你要開口說出來。”
他還想再說些什么,喬嫍聞聲從前排轉了過來,非常疑惑地道:“你倆什么時候這么熟了?”
林瑾瑜不知道怎么解釋:“我倆……”
張信禮道:“都是同學,處著處著就熟了。”
喬嫍一臉很微妙的表情:“那你們發展真夠快的,前一周還差點打起來呢,這周就坐一塊了,還講題。”
林瑾瑜囧,他知道班上女生會給一些同學組CP,比如他和許釗,或者許釗和黃家耀,以及別的一些人……男生有時也會開開玩笑跟著起哄,沒人會為這個生氣。
他沖喬嫍道:“怎么,有意見?”
“沒意見,就是覺得許釗頭上有點綠。”喬嫍比了個大拇指:“你們繼續快樂,不要被捉奸了。”說完轉了回去。
???
什么亂七八糟的……林瑾瑜斜眼看張信禮,心想他會生氣嗎?會不會比較反感這種玩笑……他記得在涼山的時候張信禮似乎表現得不太能接受這方面的東西,大概gay或者男男CP這種對他來說是稀奇的、怪異的、有悖常識的。
林瑾瑜小聲道:“你干嘛不告訴她咱倆早認識了。”
張信禮說:“沒有必要說那么多,”他道:“而且你不是不樂意讓人知道么。”
“啥?”林瑾瑜有點聽不懂:“我什么時候不樂意讓人知道我認識你了。”
“不是你自己說的嗎,就同學,沒別的。”
林瑾瑜想了一會兒才在記憶的某個犄角旮旯里找出這段回憶,哇塞,不會吧,這么記仇……我當時其實也就隨便那么一說,認識你又不丟人,有什么不樂意的。
他道:“那什么,我隨便說的,那時候不是吵架嗎,沒那個意思。”
“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張信禮說:“如果你顧慮你的朋友,在學校也可以裝不認識,我不介意。”
顧慮我朋友……是說許釗嗎,雖然許釗確實一粒米的仇能記一年,可他也沒那么小心眼的……吧。
林瑾瑜抬頭往前看了一眼,看見許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改趴為坐,從桌面上支愣起來了。
他的座位邊上圍了一大圈人,大家吃的吃零食,喝的喝飲料,圍繞著不知道什么話題哈哈哈哈笑得一個比一個放蕩。
周末不穿校服也沒人管,十七八歲正是愛打扮的時候,每個人都穿得很潮,腳上的鞋一雙賽一雙好看。
而這邊,張信禮握著一支馬上就要用完的中性筆,校服里灰色的T恤洗得發白,水杯里盛著學校泛漂白劑味兒的水。
林瑾瑜忽然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在那一刻,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張信禮看起來用功、冷靜,為人處世大方又老練,可其實從他踏進這座城市的第一天起,他心里是有那么一點點自卑的。
他是一個外地人,不懂本地的人情世故,不會說本地的語言,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他一無所有,他從連十八線都算不上的小縣城到了上海,看見這里的一切都光鮮美好,所有人都過著他從未擁有過的生活。
他住在別人的家里,靠父母每月匯過來的那點微薄的生活費應付開銷,林瑾瑜不知道那筆錢有多少,但可以想見的是不會太多。
那些錢在從前也許還能讓他在同學間保持一個一般的消費水平,可是在物價遠高于全國其他地區的上海,這點錢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而他還需要跟上林瑾瑜的生活步伐。
林瑾瑜想起,張信禮剛來的那天甚至不知道如何坐地鐵,他不懂如果需要轉線,只用買最后一站的票就可以,到站直接換乘,而不必多買一張中轉站的票。
雖然張信禮什么也不說,但他大概從未覺得自己屬于這里。
他只認識林瑾瑜一個人,而林瑾瑜還有很多其他的朋友。每一個朋友認識林瑾瑜的時間都比他認識林瑾瑜的時間更長,感情也更深。
所以他會覺得當他與別人起了某些沖突之后,林瑾瑜夾在中間,會首先選擇照顧他那些朋友們的心情,在表面上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多少能起到一點安撫作用,不至于得罪他原本的朋友們。
這沒什么不對的,林瑾瑜已經對他很好了,從不跟他計較這些日子以來他住家里的支出,在許釗很過分時會為了他跟朋友吵架,會幫他的忙,跟他一起蹲地上吃盒飯也沒抱怨過什么,算仁至義盡了。
林瑾瑜盯著張信禮的側臉看了幾秒鐘,挪過去一把搭住他肩膀,道:“你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為什么我要裝不認識你?”
張信禮被他半搭半壓著,往林瑾瑜那邊偏了一點,道:“你不考慮一下許釗的想法嗎。”
“無所謂啊,”林瑾瑜語氣很堅定,他說:“我不覺得我需要跟你保持什么距離,也不覺得認識你是件什么丟面子的事情,你是我朋友,我不需要因為別人的看法和你假裝不熟,你和我們都是一樣的,你并不比我們差,更不低人一等,明白嗎?爺們點,都多大了,難道還搞小學分幫結派那一套。”
在張信禮的成長環境里,分幫結派的現象是很常見的。
他道:“你不介意就好。”
林瑾瑜說:“放學等我一起回去。”
“你要干嘛?”
林瑾瑜指了指黑板角落里體育委員寫的那個通知:“喏,今天班級籃球隊報名,放學以后要去見教練。”他道:“哦,對,你也不用等我,你這種專業的應該跟我一起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張信禮說:“我不去,我在教室等你吧。”
林瑾瑜納悶了:“為什么啊?你不打算報名?”
張信禮說:“嗯。”
“為啥?你不喜歡打球嗎,該不會只是為了考大學才練的吧?那多痛苦。”
“不是的,”張信禮說:“只是不想去。”
這也太可惜了……林瑾瑜對此非常不理解,明明有這個技術,為什么不去?大把沒技術的同學還單憑“喜歡”兩個字就頭鐵地往前沖沖沖呢。
他想游說游說張信禮,畢竟集體榮譽感誰都有,多個技術突出點的人他們班就更有可能取得好成績。
可無論他怎么說,張信禮都說不去。
只是場普普通通的校內籃球賽而已,參不參加是個人自由,也不能摁著別人上。林瑾瑜說不動他,只得抓了抓頭發,無奈道:“那好吧,不參加就不參加吧,不過你能在操場邊上等我嗎?順便幫我拿個書包,待會不想再爬趟樓。”
張信禮想了片刻,答應了。他對林瑾瑜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