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林瑾瑜說:“橫行霸道、作惡多端。”
張文斌撓了撓頭:“挺久以前的事兒了……他這兩年老在外面讀書,人變了很多,他對你真的挺好的,我對我堂弟都沒他對你上心,木色對拉龍也沒這樣的,你不知道吧,拉龍三天兩頭挨他哥的欺負呢。
“……也不是……不是為了錢的那種,真要為了交差,給點飯吃,給個地方睡就成了……你知道,為錢沒必要做到這樣。”
林瑾瑜不說話。
十五歲是一個矯情的年紀,青春期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大家上一秒還吵得天翻地覆,一副好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樣子,下一刻就能忘記這些過節,互相摟著肩膀笑得比誰都開心。
他其實已經不大難過了,只是還堵著那口氣。
“真的,張信禮對你很夠意思了,他這人就平時不大說話……”張文斌說:“其實他能做的都給你做了的,他就是不說。”
林瑾瑜于是記起那些畫面了,記起他每天早上起床時,張信禮忙里忙外卻記得抽空擺在桌上的早餐;記起他總是默不作聲地拿走他換下來的那些臟衣服,從來也沒強迫他洗過;記起他不愿意自己看他作文本于是把它遠遠丟開,但還是回答他提出的問題……
張文斌還在孜孜不倦地朝他說著什么,他感覺很亂,于是低下頭劃手機,借此逃避回答。
他在手機上東點一下西點一下,按進去又退出來,退出來又按進去,最后不知怎么的瞎點進了瀏覽器。
黑色的豎線在搜索框里跳動著,搜索歷史不知怎么的憑空多了好幾條。
“上海菜和川菜有什么區別”
“怎么做本幫菜”
“上海菜有什么特點”
“上海菜有哪些代表菜”
“上海風味的糖醋排骨怎么做”
……
林瑾瑜一條一條地往下滑,每一條他都點進去看搜索結果,每一條搜索結果他都看得認認真真。
“所以……”那邊這么一大串話真的已經窮盡了張文斌的言辭儲備,他有點詞窮了,但還在盡力組織措辭:“所以……你不生氣了就快回家吧,天黑了,你哥左等右等你不回,怕你有點啥事,把半個村寨的人都叫起來找你了。”
林瑾瑜從手機中回神,一愣:“?”
張文斌訕訕道:“嗐,沒事兒,就我們這些小孩而已,沒告訴大人,怕傳你爸你媽耳朵里。我剛好來這塊兒找,就碰見你了。”
林瑾瑜微微松了口氣,就這點破事要是鬧得爹媽輩都知道了,那也太丟人了,而且要是傳進他爸媽耳朵里,他們要知道他在外頭還不聽安排,整什么離家出走私自出逃,肯定沒他好果子吃。
“行了……”林瑾瑜說:“我自己在這兒待一會兒就回去。”他說:“給你添麻煩了,你快回家吧。”
張文斌不知道他這是實話還是緩兵之計,哪敢走。萬一林瑾瑜把他支開自己又跑了,那可又是一通找了。
他還欲再做一把思想工作,還沒張開嘴,就聽遠處傳來一聲很輕的喊聲:“小瑜。”
林瑾瑜猛地抬頭,看見張信禮打著手電,借著那束亮光向他們這邊走來。
那束雪白的光束像是一根刺破黑夜的針,照進林瑾瑜的眼睛,光亮的刺激讓他習慣了黑暗的大腦好像忽然清醒了過來。
張信禮踩著雜草、碎磚,踩過凹凸不平的路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林瑾瑜的面前。
他照了一下,確定是林瑾瑜之后,把電筒按滅了,在他面前半蹲下來。
這是一個月明星稀的清朗夜晚,張信禮半蹲著和林瑾瑜坐著一樣高,他們離得很近。
借著月光,林瑾瑜能夠很清楚地看見他藏在夜色里的眉毛、英氣的鼻梁還有反射著微光的眼睛,他的眼睛如幽深的潭水。
張信禮輕輕嘆了口氣,他說:“別生氣了,回家吧。”
他的語氣頗為無奈,說出來的話雖然是示弱,但莫名其妙給人一種哄小孩的感覺。
“其實……我沒生氣的,”林瑾瑜說:“練習冊的事兒本來就是我的錯,我很……對不起,希望你原諒我。但我不是故意的,是那只貓打翻了可樂,并不是我成心用這么幼稚的招數弄你……別老把我當小孩。”
張信禮點了點頭,站起身對他道:“那回去了?”
林瑾瑜點點頭。
張文斌在邊上松了口氣,瞧這架勢這波應該算是過去了。
林瑾瑜作勢要站起身來,張信禮伸了一只手給他,大概是想借這個“拉一把”的動作為這次吵架畫一個句號。
林瑾瑜也伸出手去,但他沒抓住張信禮的手,而是不輕不重地在他掌心拍了一下。
他的指尖劃過張信禮溫熱帶著點汗意的手心,在那聲幼稚而清脆的撞擊聲中,林瑾瑜說:“嗯……我們暫時講和了。”
他站起來,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過什么不愉快一樣,和張信禮一起往家里走。
這場突如其來的爭吵好像就這么于輕描淡寫間揭過了。
張信禮在前面打著燈,林瑾瑜走在他身后,張文斌也熄了煙,站起來跟他們告別,準備回家。
回到家,張信禮去檢查門窗,林瑾瑜簡單地就著涼水洗了把臉,進屋時他看到那本“盡職盡責”完成了火上澆油任務的練習冊安安靜靜地躺在飯桌上,頁面上的可樂印記在冷色調的月光中看起來仿佛一塊干涸的血漬。
直到這個時候林瑾瑜才停下來第一次認真地審視自己間接搞出來的這幅“絕世大作”。
被弄臟的地方是習題后面的拓展閱讀,那里寫著一首聶魯達的小詩:
“在此我愛你,而地平線徒勞地將你遮掩。置身于這些冰冷的東西中,我依然愛你。”
嘿,林瑾瑜想:真對不起,愛寫情詩的聶魯達。不過也謝謝你,因為你英勇的挺身而出,這些臟點不會影響到他寫作業了。畢竟……你只是一道卑微的、沒有題目的拓展閱讀而已。
一夜安眠,林瑾瑜在睡夢中聽到露水從草葉上滴落的微響。
第二天早上他睜開眼的時候,張信禮又已經不在床上了,一連幾天,天天如此。
他也許在做早飯,也許在劈柴火,也許在喂牲口,也許在田里割稻子,也許在院子里洗衣服。
他可能在做任何事情,唯獨不可能還在睡夢中。
他仍舊每天早上十點掐著表準時進屋來轟林瑾瑜起床,晚上十點卡著點叫林瑾瑜關燈睡覺,但不再過多地干涉他其他事,不再叨叨他看閑書,也不再說他什么都不會干。
林瑾瑜也好像忽然間變得聽話,變得“知書達理”起來,他不再有事沒事去煩張信禮,每天除了溜貓逗狗,就是在房間里安安靜靜地玩他自己的。
吃過午飯,張信禮會回房間看書寫作業,林瑾瑜就在一邊的床上睡午覺,一覺睡到三四點,醒來的時候張信禮往往還在書桌旁,那首引起兩個人不愉快的聶魯達很快被翻了過去,練習冊上的拓展閱讀幾天一變,從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到埃克蘇佩里的《小王子》,再變到路遙的《平凡的世界》。
林瑾瑜有時會好奇地過去瞅一眼,但不和他說話,然后出去喝水、曬太陽、逗狗,等著吃晚飯。
吃完飯張信禮又要出去忙其他的,張爸張媽不在家,這段時間什么東西都得他一個人親力親為。
晚上兩個人洗漱好了,在微涼的夜風中躺在同一張床上時,林瑾瑜數了一下,這一天里他兩說過的話一般還沒超過五句。
然后林瑾瑜會小心翼翼地蓋著毛巾被的一角,在床的一側躺得筆直,在反復警告自己不要過三八線!不要過三八線!的想法中入睡,然后漫長而難捱的黑夜過去,太陽升起,再周而復始。
在這樣井水不犯河水的氣氛中,林瑾瑜百無聊賴地度過了好幾個日升月沉。
兩個人之間達成了一種微妙卻脆弱的平衡,誰也不多管閑事去打破它。
照這個“相敬如賓”的趨勢發展下去,最大的可能就是林瑾瑜在這閉塞的窮鄉僻壤數著日子待滿三十一天,然后暑假結束,他和張信禮禮貌而疏遠地告別,接著獨自回去遙遠的上海,從此不再有什么交集。
人的一生有無數十字路口,但人們站在路口的時候自己往往無知無覺。
就在林瑾瑜以為自己的暑假將一直在這樣的百無聊賴、毫無激情與復制粘貼中度過時,那條十字路口已經無聲無息地自己走來了。
大洋彼岸的蝴蝶扇動翅膀可以引發遙遠海岸的一場颶風,花瓣上一滴露水的落下可能令土下埋藏的一顆種子生根發芽,而林瑾瑜的生命里即將出現一道小小的波瀾,這道波瀾使得一只小魚偏離了它原本的航向,它使得他游動時掀起的余波與另一只魚交匯纏繞,他們將越靠越近,穿越洋流、瀑布與峽谷,去觸摸彼此的鱗片。
這道波瀾起源于拉龍的一個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