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院墻圍住的院子里,原本一直趴在窩里的黑狗忽然豎起來耳朵,抬頭看向門的方向。
張信禮和林瑾瑜一前一后,一個目視前方步履矯健,一個雙手插兜磨磨蹭蹭,邁過油漆剝落掉皮的門檻,進了院門。
兩個人之間隔得老遠,中間的距離寬得能擺一輛牛車。
張信禮還是沒回頭看他,也沒跟他說話,只徑直往屋里走。
他路過林瑾瑜洗衣服洗了一半的那只大腳盆前,一邊走一邊麻利地脫下身上那件在地上滾得一團糟,不是土和草根就是血跡汗漬的T恤,隨手扔進盆里,讓那件衣服跟林瑾瑜無辜受玷污的一堆干凈衣服泡在一起,停也沒停,直接回房間了。
林瑾瑜沒跟著一起進去,而是在院子中間站定了,不知道在等什么。
片刻之后張信禮換了一件干凈衣服,重新出現在門口。
他看著林瑾瑜,林瑾瑜也看著他,一時間誰也沒說話。
“我們談談。”一陣難捱的寂靜過后,張信禮說。
“行,”林瑾瑜說:“不過好像也沒什么好談的。”
張信禮叉開膝蓋,席地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然后指了指院兒里林瑾瑜洗衣服時坐過的那個小馬扎:“坐吧。”
林瑾瑜猶豫了一秒鐘,然后懷著一種“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的心態,大大方方走過去拿了小馬扎,然后走到張信禮正對面,“哐當”一聲重重把馬扎往地上一放,一跨腿坐了上去。
倆人之間隔著不近不遠的一兩米,都在沉默中等著對方開口。
連黑狗都好像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它看了看對峙的兩個人,一扭頭鉆回窩里去趴著了,脖子上的鐵鏈子掛得嘩嘩響。
“正好我爸我媽都不在,”張信禮道:“沒什么顧忌,你有什么都可以說。”
“……說,說什么,”林瑾瑜整個人陷入了一種消極抵抗的心態里:“剛……我不是已經說完了。”
“你真的認為我,還有我爸媽,就是貪你爸塞的那點錢?”
張信禮話說得很重:“見錢眼開、唯利是圖、財迷心竅、貪得無厭……”
林瑾瑜自己都聽不下去了:“打住!我沒這么說!”他道:“請你不要自己給我加戲好嗎。”
“你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林瑾瑜惱怒:“我沒有,你曲解我的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說啊。”
林瑾瑜卻又不說話了。
這真的很讓人火大,一味否認,卻又不正面表達自己的意思和想法。
張信禮也有點不耐煩了:“說話,我最后問你一遍,你到底什么意思。”
可林瑾瑜實在張不開這個口,他無意抨擊任何與他沒有血緣關系、對他也沒有義務的人,他也完全能理解林懷南出于責任和人情給暫時照看他的人家一筆數目可觀的謝禮,他并不覺得這就說明這戶人家如何如何愛財,如何如何這這那那。
他只是……只是很難過而已。
他也說不清這種感覺……這些天來他看著張信禮一開始對他絲毫不加掩飾的不耐煩、輕蔑和嫌棄好像慢慢地有了那么一點點將要改變的跡象,他給他做飯、給他收拾衣服、幫他打架、幫他做這做那。
他以為那是張信禮真的發自內心地對他改變了看法,雖然好像一副懶得搭理他的樣子,但其實張信禮并不討厭他,誰會這么默默地照顧一個自己并不喜歡的人呢……但原來也許不是這樣。
就好像小時候跟他打過架、勢如水火的那些小孩,忽然間又愿意跟他做朋友了一樣……他以為那是因為他們原諒、并且終于開始喜歡他而已,但其實原來不是……至少不全是。
還有那些單位的叔叔阿姨,各個都好像很喜歡他,總拿他喜歡的東西給他,自己兒子和林瑾瑜吵架的時候也總是訓自己的兒子而安慰林瑾瑜……其實他們或多或少是為了給林懷南一個好一點的印象,以便謀求升職的時候更加順暢,又或者覺得這樣有助于打好職場間的上下關系。
就像張媽媽給他削過的那些蘋果,還有給過他的那些包容一樣,它們好像并不源起于林瑾瑜本身。
也難怪的,林瑾瑜想:人家和自己非親非故的,他在他們眼里只是一個任性的、生活習慣極差、什么都不會干的小孩而已,他怎么能指望人家無緣無故就喜歡他呢。
禮尚往來,兩家有點交情,所以林懷南送他來這,人家幫忙照顧他,林懷南支付人情報酬。
這真的沒什么不妥當的,但他也是真的很難過。
干,我好你|媽矯情啊,林瑾瑜煩躁地想:真幼稚,我怎么說得出口呢。
張信禮等了快一分鐘,還是不見林瑾瑜說話,也越來越煩躁:“你不喜歡我管你是不是,你就那么想抽煙?”
抽煙?什么抽煙……哦是哦,他以為我生氣是因為他阻止高武給我塞煙。
“林瑾瑜,”張信禮叫他的名字:“如果你以前就抽煙,我不會管高武給不給你煙,”他說:“和誰交朋友是你的自由,我不會用我的人際關系去限制你。”
然而他話鋒一轉,又道:“但是你根本不抽煙,來這兒一個星期了我根本沒見過你抽煙。”
張信禮從短褲口袋里拿出那根被他沒收的、林瑾瑜含過的煙:“你覺得抽煙很帥嗎?”
林瑾瑜不說話,他于是把那根煙叼進嘴里,又從另一邊摸出一只打火機來,食指伸著,“嚓”一聲打著了。
張信禮眼簾低垂著,煙頭亮起橘紅色的火光,他用食中指夾著煙,瞇了瞇眼,吐出一口繚繞的灰色煙霧。
他打火點煙的一整套動作是如此流暢自然,甚至比林瑾瑜記憶里林懷南抽煙的動作更加老練,林懷南抽煙時多少帶著幾分深沉的斯文氣,而張信禮身上則顯現出一股更加純粹的市井氣……和高武很像,但又不同。
那股灰色的煙霧很快在空氣中碎裂、四散,林瑾瑜不是很適應這股煙草味,無意識地皺了皺眉頭。
“你看,抽煙不過就是這樣而已,既不前衛也不獨特,更不帥氣,”張信禮道:“我不希望你從這里回去的時候,別的沒有學會,卻在這里學會了抽煙。”
天色漸漸暗了,朦朧的最后一點余暉里,林瑾瑜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被籠罩在絲絲縷縷煙氣后面的面容,在心里默默道:不……確實很帥的。
他選擇用針鋒相對來掩飾自己心里那份酸楚和矯情的難過。
“你知道你這叫什么嗎?”林瑾瑜說:“雙標狗,我來這兒這么久,從來沒見過你抽煙,我還以為你不抽煙所以才管著我,行,雖然我還是不爽,可那還有幾分道理,未成年人禁止吸煙……我還是懂的。”
他道:“可是現在,你明明自己都抽煙,你憑什么管我抽不抽?”他道:“你好像也沒滿十八吧?雙標給誰看啊?你是我爹還是我媽啊?”
“我是不抽煙……”張信禮叼著那根煙,雙手垂在自己分開的雙膝上:“……很久不抽了。”
“你抽不抽煙關我什么事,”林瑾瑜說:“少管我。”
煙頭亮了又暗,張信禮看上去有點煩,他吸了最后一口,把那根抽了一半的煙在地上踩滅了,道:“你可以抽煙,”他說:“你有無數種可以抽煙的理由,可以是為了思考、為了排減壓力、為了……為了什么都好,但我不希望你僅僅為了‘裝帥耍酷逞能’這種理由去學抽煙。”
他說:“而且你太小了,在你們那里,你們班上應該沒多少人抽煙。”
張信禮猜得對,林瑾瑜班上明里暗里也就三兩個男生抽煙,女生則一個都沒有。
林瑾瑜道:“說得好聽,還不都是抽煙嗎,有什么區別?你失戀了去抽煙,吸進的尼古丁難道比為了裝帥耍酷吸進的尼古丁少那么0.01mg嗎,還不是一樣得肺癌。”
“你怎么就聽不沒明白?”張信禮本身也不是個擅長解釋的人:“動機,你做一件事的動機是什么是很重要的。”
林瑾瑜冷冷地說:“聽不明白謝謝,你倒說說你因為什么抽煙,為了世界和平嗎。”
“不是,”張信禮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學會抽煙在很小的時候,”他說:“也許十一,或者十二歲……因為很可笑的理由。”
“那你說個屁呢。”林瑾瑜說。
“你到底有沒有試圖去理解我在說什么?”張信禮道:“你現在像個賭氣的十五歲小孩。”
“你才賭氣的十五歲小孩,而且我十六了!”林瑾瑜語速快得像機槍掃射:“好了我知道你不是見錢眼開唯利是圖財迷心竅貪得無厭了,你能別老礙手礙腳管東管西了嗎,不愿意搭理我就別管,真的,反正伙食費我爸也已經給了,當甩手掌柜也沒關系,我不強迫你,真的。”
“林瑾瑜!”張信禮這回是真的火了:“你不要不知好歹。”
“我怎么又不知好歹了?這樣你開心我也開心,你省事我也輕松,不好嗎?!”
雙方好像都有一套自洽的邏輯,兩套邏輯碰撞在一起就好像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讓誰。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你能怎么樣?你會怎么樣?”
“我怎么怎么怎么樣了?沒你我就活不下去就半路夭折了嗎?那我活了十六年了我也沒見過你啊!我怎么沒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啊?”
林瑾瑜懟人的功力深厚,張信禮沒他這寫小作文的本事,只能有一說一很直白地道:“你還問怎么樣?你自己想想你來這幾天都遇到什么了再問怎么樣!還有我對你夠忍耐了,我練習冊是你私自拿了藏起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