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不跟你爭論是因為他包容你,有些人不跟你爭論是因為覺得沒有必要,還有些人不跟你爭論是純粹把你當沙比,懶得搭理。
而在林瑾瑜眼里,不爭論就是投降的表現。
于是他霎時間心情大好,哼著歌轉身準備回房間拿他的平板繼續植物打僵尸大業。
轉頭卻看見地上泥土地里一個什么物件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他走過去一看,原來是先前拉龍放在地上的那個有點點生銹的九連環。
這東西不值錢,保守估計市場價不會超過十塊,但看起來拉龍很寶貝它,連滑個滑板都怕把這玩樣摔疼了。
林瑾瑜猶豫了一秒鐘,彎腰把那個小東西撿了起來,想追出門去還給拉龍。
張信禮在背后問他突然跑去哪兒,林瑾瑜沒理。
他出了門,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沒看見人影,又不知道拉龍家在哪個方向,瞬間有種無頭蒼蠅之感。
路邊有個裹頭巾穿黑藍色衣服的老太太趕著兩頭牛路過,林瑾瑜上去問:“奶奶,你有沒有看到幾個小孩從您那個方向跑過去?”
那老太太抬頭看他,張開沒剩幾顆牙的癟嘴道:“熱軋,勒些目居咯?”
林瑾瑜:“???”
老太太拿竹竿似的手拍他肩膀,咧開嘴笑道:“熱軋,瓦集瓦!里扎!西莫就舊哦?”
林瑾瑜徹底風中凌亂了,他怕老太太耳背,用手貼在嘴邊,大聲道:“我說——您!看沒看見——幾個小孩——小孩!小孩您知道嗎?”他比劃道:“這么長……不是,這么高!”
老太太嘰里呱啦又說了一串他聽不懂的什么,看起來語言系統仍然和他不在一個頻道。林瑾瑜有種考試做初中英語聽力,結果發現走錯考場,跑去考托福雅思的無力感。
他又嘗試靠手語交流,仍然宣告失敗。
就在他焦頭爛額的時候,林瑾瑜聽見有人在他背后淡定地對老太太道:“卡沙沙。”
老太太道:“茨莫格尼。”
張信禮回道:“茨莫格尼。”
林瑾瑜回頭道:“你居然聽得懂她說話?”
張信禮道:“這個奶奶年紀大了,不會說漢話。”
“那她說的什么?”林瑾瑜覺得自己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也不像你們平時在家說的方言。”
“彝語,”張信禮道:“我不會講,只會幾句。”
“那剛剛呢?”林瑾瑜對于新奇事物有強烈的好奇心,他學張文濤在家說話的腔調道:“這個嬢嬢說的什么?不會在罵我吧?”
“沒有,”張信禮說:“是夸你,夸你……”他頓了幾秒,然后說:“……帥。”
林瑾瑜將信將疑,他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你想問什么?”張信禮問:“招呼都不打就往外跑。”
我去哪還要向你報告是咋的……林瑾瑜想起自己確實不認識路,此刻有求于人不得不低頭,于是乖乖道:“拉龍他們家在哪?”他把那個九連環拿給張信禮看:“喏,他忘了拿這個。”
張信禮于是轉身道:“這邊。”他說:“還好你撿到了。”
林瑾瑜緊走幾步追上他,和他并肩而行,問道:“怎么,很重要嗎?”他得意忘形道:“這么說來我立大功了!”
張信禮微微轉過頭瞥他,滿眼隱晦地寫著“幼稚”與“嫌棄”二字。
“就算你不立這個大功,他自己也會回來找的。”張信禮道:“上次拉龍不小心把它掉在羊圈里了,他一邊哭一邊挨家挨戶找,找了三天自己硬找回來了。
“這么夸張……”林瑾瑜嘟囔:“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
張信禮停下來,看著林瑾瑜,說:“對你來說確實不值錢。”
林瑾瑜說:“對誰也不值錢啊……”
張信禮出了一口氣,轉身往前走了。林瑾瑜一邊拔腿趕上,一邊在背后喊:“喂喂喂!我說錯什么了,它本來就沒多少錢嘛!”
老奶奶和她的牛一起站在路邊,咧開沒牙的嘴笑了,向他們的背影揮手,大聲跟他們告別:“阿咋咋布!”
……
“不是我怎么,它這個鐵做的而已,它就……”林瑾瑜一手托著那個九連環,一手指著,絮絮叨叨了一路:“如果說情感價值它確實沒法用金錢來衡量,但是這個鐵它……”
張信禮一路上宛如開啟了屏蔽大法,不跟他搭腔,自己一心一意往前走。
正是下午四點半,下田的還沒回來,在家的洗菜準備做飯,路上都沒什么人。
轉過一道彎,拐進一條靠近山間,看起來更加偏僻的小路,張信禮猛然頓住了。
林瑾瑜忙著叨叨沒看路,砰一聲撞在他肩膀上,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你他……”
那個“媽”子還在嗓子眼里沒發出來,張信禮回頭道:“噓!”
林瑾瑜條件反射閉嘴了。
他越過張信禮肩頭往前看去,在長滿翠綠杉樹的山坡與房屋的夾角間,一團人影圍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偶爾有細碎的叫罵聲隨著風灌進林瑾瑜的耳朵里,罵得粗俗而難聽。
林瑾瑜第一反應:校園暴力?他目不轉睛盯著那伙人,果然發現那五六個人影組成的包圍圈里躺著一個瘦巴巴、黑黢黢的影子。
年紀看起來不大,他勾著頭死死捂著懷里一個什么東西,任五六個人拳打腳踢也不松開。
“哈兒沃日你……松開!什么東西這么寶貝得緊!”
那群人似乎在搶什么東西,對著地上那個蜷縮著的人一頓踹。
透過人群紛亂的腳步與一聲聲連珠炮似的咒罵,林瑾瑜看清了那張混雜著懦弱與倔強的、滿是塵土的臉。
那正是拉龍。
張信禮也看見了那張臉。他回過頭,想讓林瑾瑜老實待著不要動……還沒開口,就見林瑾瑜好似忽然被什么東西定住了一般,整個人都靜止了下來……他褐黑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蜷縮起來、忍受數人毆打的拉龍。
然后在張信禮來得及出聲之前,林瑾瑜已經好似一支離弦的箭……或者一頭奮勇的豪豬那樣沖了出去,渾然不顧對方有五六人而他孤軍奮戰。
“你們這干什么!”林瑾瑜大聲呵斥:“撒手!撒手聽見沒有?”
冷不防殺出一個攪局的,那群人愣了一下,紛紛轉過頭看他。
依然是一張張年輕的臉,古銅色的身坯健壯,渾身上下都透著股混混特有的痞氣……只看臉,年歲倒是應該和林瑾瑜相差不大。
林瑾瑜道:“一個個十幾歲了還在這里欺負小孩,丟臉嗎?你們到底還要不要臉,啊?”
他們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嘰里呱啦對林瑾瑜說了一句本地話。
林瑾瑜一臉呵呵地說:“請說普通話,爺聽不懂文盲鳥語。”
他的話顯然激怒了這群人,那些人又朝他說了幾句什么,林瑾瑜聽不全意思,但知道是在罵他,而且罵得很臟。
接著其中一個走到林瑾瑜面前,當著他的面朝地上吐了一口惡心至極的濃痰,高高揚起手來……
林瑾瑜打架經驗不太多,這時候顯得有點反應遲鈍。他直直地站在原地沒做出什么反應,眼看那響亮的一耳光就要落到他的臉上。
忽然有人揪住了他后背衣領,把他往后一扯。
林瑾瑜身不由己往后退了一步,堪堪躲過那一看就輕不到哪里去的一巴掌。
張信禮把林瑾瑜扯到自己身邊,搡了那個男生一把,把他推得退開了些,冷冷地看著他。
那伙人頓了頓,似乎有點怵張信禮。
出頭的那個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同伴,然后又看了眼林瑾瑜,道:“這個,跟你們有什么關系,”他說:“張信禮,你莫多管閑事。”
林瑾瑜在一邊道:“你才多管閑事,你全家都多管閑事,你欺負人、虐待未成年兒童、外加搶劫,你還有臉了,你簡直是神州奇葩四海神跡,你是專門跑過來秀你寬賽萬里長城,厚比北大西洋鐵壁的臉皮的嗎?”
那伙人本來就不怎么上學,寫個作文都一堆病句,林瑾瑜這一連串各種修辭手法并用的diss直接給他們整懵了,他們顧不上拉龍了,紛紛走過來,直接用最簡單、蠻橫的臟話和他對罵。
張信禮用殺傷力更強的本地話見招拆招,一句一句有針對性地跟他們吵了起來。
林瑾瑜則根本不聽他們在罵什么,自己嘰里呱啦罵自己的,上海話、普通話、粵語、英語輪番上陣,創建多語種同聲翻譯,用語速和語種多樣性壓制對手,跟他們對噴。
在他和張信禮一個管速度,一個管重擊,攻守兼備的完美組合下,那群人五個對線兩個都有點頂不住了。
他們似乎終于惱羞成怒了,緩緩圍攏過來,像一群斗毆經驗豐富的混混那樣,隱隱呈半圓形包圍了林瑾瑜兩人,辱罵時豎起的手指幾乎要懟到林瑾瑜臉上來了。
張信禮把林瑾瑜攔到自己身后,那伙人越靠越近,一步一步往前壓,幾乎已經突破了基本社交距離的極限。
對面人數是他們的一倍還多,林瑾瑜心里多少有點發怵。
張信禮一直擋在他面前,眼看對方越來越過分,他先發制人,一把扯住為首那個眉骨上方有一條寬短疤痕的男生的衣領,把他向上提著,幾乎貼著他的臉,以吐出一口濃痰的力度道:“我勸你最好長一點記性,”他冷冷地說:“要動手?還是你想讓你右眼也進去縫幾針。”
左眉骨疤男……這是林瑾瑜花三秒鐘時間為他量身定做的新外號……左眉骨疤男仰頭和張信禮對視,張信禮黑色的眸子毫不畏懼地直視著他的眼睛,兩人用目光在空中碰撞,進行著一場無聲卻激烈的交鋒。
左眉骨疤男眼角抖了抖,垂在身側的手好幾次微微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幾十秒過去,最后他躲開張信禮的對視,吐出一口氣,目光閃躲道:“沒,誤會,誤會而已。”
拉龍站在幾米開外,小聲說:“算了,算了吧……”
張信禮像放開一團垃圾一樣松開了他。
左眉骨疤男退后了幾步,看了林瑾瑜一眼,那目光像是刀子,剜得人脊背發疼。
他又罵罵咧咧了幾句,這才轉身招呼其他人走開了。
林瑾瑜一直盯著他們的背影,直到幾人消失在小路盡頭。
他連忙跑過去看拉龍。
拉龍捂著他的衣兜躲在樹后面,臟兮兮的臉上依舊是一副倔強混雜著懦弱、那樣矛盾而奇妙的神情。
“沒事了,”林瑾瑜叫他的名字:“拉龍。”
拉龍抽了抽鼻子,從樹后面走出來,低著頭,說:“謝謝。”
他的衣服和臉都在地上滾得很臟,手背上還有一個锃光的鞋印子,但那張臟兮兮的臉上沒有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