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信禮不在,請問你們是……”
那些孩子一個個都滿臉好奇地打量他。過了片刻,那個看起來最大的男孩開口對他說:“你是……那個,昨天那個坐車來的小孩對不對?”
他看上去大概十六七歲,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藏青色T恤,面龐曬得黝黑,說話帶著很明顯的少數民族口音。
“嗯對。”林瑾瑜被一大幫人看著,有些不自在,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我們來找張信禮玩的。”另一個黑黢黢的小男孩在旁邊插嘴。
他看上去比林瑾瑜更小,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半是好奇半是緊張地看著這個干干凈凈的城里少年:“他不在家么?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玩。”
“對,不在。”林瑾瑜道:“玩……玩什么?”
“去村后面,或者林子里,玩什么都行。”
林瑾瑜不太想去不知道有沒有蛇的荒山野嶺里玩得一身泥巴,但又很想有人陪他玩,于是說道:“我不想去,在家里玩行不行。”
“家里有啥好玩的。”
“你有從城里帶來的好玩的嗎?”
那四個孩子七嘴八舌地問。
林瑾瑜讓開門:“你們進來吧,我給你們看好玩的。”
于是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進了門。黑狗依然蹲在剛剛林瑾瑜喂它吃火腿腸的地方,看見一堆人進來了也沒叫。林瑾瑜心想看來這些人經常來串門。
林瑾瑜領著他們進了門,去房間里把自己的平板、籃球、小說、滑板都搬了出來,又拿了自己帶過來的餅干、牛奶還有德芙什么的每人分了點。
大家坐沙發的擠沙發的擠沙發,坐板凳的坐板凳,坐地上的坐地上,圍成一個圈,一起看林瑾瑜從城里帶來的稀罕貨。
林瑾瑜穿的是條白褲子,不愿意和其他沒凳子的孩子一樣盤腿坐在地上,只安靜地蹲在一邊,看他們一個一個七手八腳、翻來覆去地翻撿他的東西。
一堆少見的新奇玩樣很快讓他們熟了起來。林瑾瑜告訴了他們自己的名字,同時知道了這四個張信禮的同村發小里,三男一女,兩個是彝族,兩個是漢族,最大的十七歲,最小的十二歲。
“瑾瑜,這些都是你的啊。”那個最大的孩子愛不釋手地看了一樣又一樣,說:“你爸媽對你真好。”
他叫木色石坡子,今年十七,但剛念初三。剛剛在門口和林瑾瑜說話的另一個孩子是他弟弟拉龍,念小學。
林瑾瑜很有點吃驚,他今年才16,可馬上念高一了。
“這個籃球也是你的嗎?”拉龍問道。
林瑾瑜點點頭:“我爸送我的。”
“真好,”拉龍說:“我們學校就五個球,六個年級一起用,上體育課兩個班共用一個,一節課上完了連籃球毛都碰不到。”
林瑾瑜簡直聞所未聞。籃球而已,又不是什么網球馬球高爾夫球,光斯伯丁他爸給他買了不下四個,至于么。
“想玩你去張信禮他們學校玩,他們學校一個班一筐。”木色拍了他弟弟的腦袋一把:“看把你饞得。”
林瑾瑜心里一動:“張信禮學校?”
“對啊,張信禮在城里念書。”四人中唯一一個漢族女孩小聲說:“我們這里唯一一個。”
她好像很喜歡林瑾瑜帶來的那幾本小說,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她問:“你書上的圖真好看,能借我回去看嗎?”
那是時下很火的一本小說,整個班搶著看。林瑾瑜自己也沒看完,不是很想借,又覺得直接拒絕小妹妹會顯得沒有禮貌,于是說:“你想看的話可以每天到這兒來看。”
那個叫陳茴的女生點點頭,安靜地翻起了書。
“你家真住在城里?”另一個叫張文斌的漢族男孩問他。他和林瑾瑜差不多大,和木色一樣黝黑,手指粗糙,指甲縫里還有泥。
他似乎不太好意思用這樣一雙手去碰林瑾瑜的東西,只偷偷地看著別人玩這個玩那個,自己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什么也沒動。
“對。”林瑾瑜回道。
“那你怎么到這里來了?”他說:“城里多好呀。”
“我……”林瑾瑜不知道怎么表達,選了個最容易讓人理解的說法:“我來這兒玩……過暑假,我來這邊親戚家過暑假。”
“原來張信禮是你親戚呀。”陳茴看著他,說:“真好。”
什么意思……林瑾瑜以下吃不準她是說張信禮有他這么一個親戚真好,還是他有張信禮這么一個親戚真好。反正他覺得這兩個陳述句都不成立。
木色招呼他弟弟在屋里一起嘻嘻哈哈地玩林瑾瑜的雙翹板,兩個人一下你蹲在滑板上我來推,一下我蹲你推,玩得不亦說乎。
林瑾瑜蹲在一邊,他有點想和木色兄弟一起玩,也想和陳茴一起看書,可他們都或吵鬧或安靜地玩著自己的,張文斌湊在一邊和陳茴小聲說話,沒誰停下來給林瑾瑜一個插話的機會。
林瑾瑜蹲在一邊默默地想:好想玩啊,可是他們玩得挺好的,算了,反正等他們回去以后隨便我玩……啊啊啊可是好想一起玩啊。
這時陳茴轉過頭問林瑾瑜:“你要一起看嗎?”
林瑾瑜立刻高冷地說:“不,沒事,你看吧。”
于是陳茴又轉回去接著看書去了。
林瑾瑜:啊……其實我很想看的,你能再問我一次嗎。
張信禮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木色兄弟把輛滑板開得當法拉利,滿屋轟轟地跑、陳茴和張文斌坐在沙發上安安靜靜地翻著本不知道是啥的書,以及林瑾瑜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們幾個,恨不得把幾個人盯出一個洞的詭異畫面。
“喲回來了!”木色正推著他弟弟滿屋扮演竄天猴,見張信禮推門進來,打了個招呼:“難得有空找你出去玩,你都不在。”
“去田里了。”張信禮回答道。
他走進屋來,幾個伙伴自動為他讓出一條路來。林瑾瑜注意到他微長的頭發帶著隱約的濕意,裸露在外的腳踝上沾了點零星的泥土。
張信禮的目光在屋內掃了一圈,最后落到了林瑾瑜身上。林瑾瑜和他對視,霎時心中一緊,眉頭不由自主地微微皺了起來。
張信禮看著他微蹙的眉毛,想起他剛進門時林瑾瑜直勾勾盯著木色幾個人的目光,好像明白了什么,走過去把拉龍從滑板上趕下來:“別玩了,待會兒弄壞了賠不起。”
他把滑板還給了林瑾瑜,又走到陳茴身邊:“小心點看,別弄皺了。”說著還看了林瑾瑜一眼:“當心人家不高興。”
陳茴點點頭,也不看了,很乖巧地把書還給了林瑾瑜。
拉龍一下沒了滑板玩,當即覺得好沒意思,但又習慣了聽張信禮的話,于是拉著哥哥也安安靜靜地坐了下來。
林瑾瑜心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他覺得張信禮一回來就針對他,不讓其他人跟他玩,講話還總帶刺,弄得跟他是一多小氣、多不講理的人一樣,簡直神經病。
他越想越氣越想越氣,那種看少爺一樣的眼光像是芒刺一樣扎在他脊梁骨上,這種公然嘲諷簡直讓人忍無可忍。他“噌”地一下站起來說:“你有病吧?”
一屋子人被他嚇了一跳,齊刷刷轉過臉看他,林瑾瑜霎時間成了所有人的焦點。
“有話不會好好說嗎?你在這指桑罵槐給誰看?”
張信禮臉上倒沒起什么波瀾,他拍了拍袖子上的雨水:“第一我沒什么話說,第二我沒有指桑罵槐。”
“那你什么意思啊?”他輕描淡寫的語氣進一步激怒了林瑾瑜,林瑾瑜走過去,站到他面前,抓著他的領子,幾乎貼著他的臉,說:“話說開了成不成?什么叫‘當心人家不高興’?你是我還是我媽?你知道我高不高興?我有你那么小氣嗎?”
沒有人說話,木色、拉龍、張文斌、陳茴四個人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就這么直愣愣地、帶著幾分驚恐地看著林瑾瑜。
“牛批……”張文斌捂著嘴小聲對木色說:“我上一次看到敢這么直接懟張信禮的人還是高武。”
木色以蚊子哼哼的頻率動了動嘴皮子,道:“希望他察言觀色自求多福。”
拉龍拉著他哥的衣角,小小聲地說:“高武哥最后不是縫了九針嗎……”
“噓!”木色說:“閉嘴,還有你別叫那人哥。”
陳茴道:“可是瑾瑜他們……不是兄弟嗎?”
“你問我們我們也不知道啊。”
這邊幾個人自以為小聲地討論得熱烈,那邊張信禮低頭看著林瑾瑜,道:“字面上的意思而已。”
他伸手抓住林瑾瑜抓著他領子的手,開始發力……那是一股15歲的林瑾瑜無法抗衡的力量,它一點一點讓林瑾瑜身不由己地松開了張信禮的衣襟,輕松得好似飛過水面的蜻蜓點起湖面的漣漪。
林瑾瑜咬著牙死命跟他抗衡,但張信禮的手抓得那么緊、那么牢,讓他既不能前進,也無法收回手。
看似平靜的空氣下暗潮涌動,火藥味濃得來一絲火星就能引發宇宙大爆炸。
木色斟酌再三,裝傻出來打圓場道:“呃……哎哎哎,那個,既然回來了那一起出去玩去啊!”
林瑾瑜和張信禮對視著,誰也不讓誰。
過了幾秒,張信禮毫無征兆地松開了和林瑾瑜角力的手,林瑾瑜沒收住力,猛一下往后收,差點砸到自己。
“外面下雨了。”張信禮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般說:“今天就算了吧。”
“嘿好不容易人這么齊來找你玩一會兒,雨說下就下了。”木色哈哈哈道:“那玩啥,打牌嗎?”
張文斌第一個提出反對:“沒注沒意思,不打。”
陳茴也說:“嗯嗯對對,別打牌呀,玩點什么別的游戲唄,比如那個那個叫什么什么的。”
氣氛逐漸松了下來,木色還欲再說些什么,張信禮已先他一步道:“木色,你家里事都做完了出來玩的?沒有什么……”
他話還沒說完,木色已經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哦……哦!對對對!啊糟了糟了糟了,完了完了完了,我阿媽曬了衣服,出門的時候要我注意收的!”
他玩得胡天海地忘了做事是常有的,這遠不是第一次,大概也不會是最后一次,一頓鞋底子看來是免不了的。
張信禮顯然十分了解他,沒露出任何驚慌意外的神色,其他人也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木色再顧不了許多了,說了聲再見,當即一把抄起他弟弟就要往家里跑。
其他人也頓時如蒙大赦,陳茴也說既然不去玩了,那她要回去帶她的三個弟弟妹妹了,張文斌看人都走,索性也回去做飯喂豬,幾個人一起起身走到門口,林瑾瑜狠狠瞪了張信禮一眼,也站起來送他們回去。
外面果然下起了綿綿雨絲,而且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張信禮家只有一把傘,他把傘給了陳茴,木色則和他弟弟把外套往腦袋上一包,就悶著頭沖進了牛毛一樣的細雨里。
每個人走的時候都跟林瑾瑜打招呼告了別,并許下了下次再一起玩的約定,他們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仿佛林瑾瑜就是村子里日日夜夜與他們一起玩到大的伙伴。
林瑾瑜有點意外于這樣從未體會過的熱情。他們家小區六棟樓六個單元,上百戶人家,可他至今都不大知道自己樓下那戶姓什么……
他費解于這些人僅僅通過這一次不到一個小時的接觸就對他展現出來的熱情,覺得有點怪異,不太適應……但又感覺到一絲絲隱秘的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