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并不大,甚至有點狹小。
正對著門有一扇老式的插銷窗,靠門一邊的墻邊立著衣柜,樸素得有點土氣的木頭床床頭抵著左面的墻,占了大半空間,一張老式的、蓋著玻璃的黑木頭桌子斜對著床,悶不吭聲地擠在角落里。
林瑾瑜滿房間巡視了一圈,看到那張黑木頭書桌面兒上蓋著的玻璃下壓著好多好多照片,大多數(shù)是張爸張媽和兒子的合照,或者張信禮的單人照……從上到下年歲依次遞漲。
最上面是一張黑白的老照片,兩個穿軍裝的小伙子勾肩搭背,在鏡頭前笑得無此開心燦爛……林瑾瑜覺得其中一個人的五官怎么看怎么覺得面熟,可又死活想不起是誰。
也許是他多想了吧,就這張照片的年紀沒準比他爸還大,他怎么可能認識里面的人呢。
算了還是老老實實安置好他的東西吧……林瑾瑜一股腦把兩個大箱子都打開,蹲在地上開始自顧自地收拾。
他把衣服褲子都集中到一個箱子里,把籃球、小說、玩具之類的都拿了出來塞進床底下,毛巾、牙刷拿出來放在一邊備用,想了想,又把已經(jīng)拿了出來的平板、MP5重新收進箱子里。
林瑾瑜第一次自己收拾箱子,注意力不集中,一會兒玩會兒平板,一會兒看兩眼小說,一會兒又東打量西打量,磨磨蹭蹭了快兩個多小時才收完。
少頃,張信禮在外面敲門,喊他出去洗臉刷牙。
林瑾瑜一邊大聲回道:“來了!”一邊關(guān)了平板放進行李箱里,又把密碼鎖打亂,把行李箱重新推進床下面放好,站起身走出房門。
張信禮站在屋門口的臺階上等他:“你收拾什么東西收拾兩個小時?”
林瑾瑜說:“你管得著嗎?”
張信禮道:“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你一晚上除了收拾一個行李箱就什么都不做了嗎?”
林瑾瑜心想關(guān)你屁事,這個點我在家還玩電腦打游戲呢,打NBAlive08,操縱高達97能力值的科比扣籃拿冠。
但想到初入人家家門,怎么著也得收斂著點,于是他光在心里想想,沒說出口。
張信禮給他拿了只巨大的畫著牡丹的不銹鋼臉盆,往里倒了小半壺?zé)崴f:“自己參成涼的。”
林瑾瑜以為這里起碼會有一個洗手臺之類的地方讓人刷牙洗臉……事實證明他想得太多。
張信禮把不銹鋼臉盆放在地上,拿過林瑾瑜的漱口杯給他接了杯井水之后就不管了,自己站在臺階上對著院子里的青磚地用手捧著冰涼的井水漱口洗臉。
入夜了,山上的氣溫很涼,林瑾瑜看著冷水劈頭蓋臉地順著張信禮的顴骨流進脖子里、胸膛上,不由自主地微微打了個冷戰(zhàn),端著盆去打井水。
這還是林瑾瑜第一次見這種老式的壓杠井,隨著活塞上上下下移動,冰涼清澈的井水從出水口嘩啦啦流出來,沖散了水盆里騰騰的熱氣。
隨著井水越來越多,不銹鋼盆變得越來越重,15歲的林瑾瑜一只手要壓壓水桿,只用一只手實在端不穩(wěn)一大盆水,臉盆里的水抖得就像在跳桑巴舞。
就在他尷尬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一只更有力的手伸了過來,幫他端穩(wěn)了臉盆,正跳得起勁的水霎時間就安靜了。
林瑾瑜扭頭去看,透過絲絲縷縷屋里溢出來的暖黃色鎢絲燈光,他看見張信禮站在他背后,無聲地看著他。
他覺得有點丟臉,好像他真是什么長在溫室里的小少爺似的,連打盆水這樣智障的活都沒法一個人完成。
于是他冷著臉說:“謝謝,我一個人也行。”
張信禮看了他一會兒,把手收了回去。
林瑾瑜雙手端著沉重的臉盆,把它抵在水井粗糙的圓柱形水泥壁上,再抽回一只手去壓水,總算搖搖晃晃地兌好了水洗臉。
他匆匆忙忙地洗漱完,一看手機,才十點不到。
林瑾瑜逃也似的回了房。以往這時間他還有很多花里胡哨的活動安排,夜宵、小說、游戲或者電視劇,想玩的東西還有很多,這個點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可院里熄滅的燈火和外面寂靜的道路無聲地告訴他,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該睡覺了。
他望著房間里唯一一張厚實的木頭床,又犯了難。
床倒是夠大,睡得下兩個人,可他對于跟一個完全不熟的人同床共枕感到十分排斥。更何況還是和一個既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的、不熟的人。
還有這繡著老掉牙龍鳳牡丹的床單以及梆硬的床板、挑花的白色枕巾,簡直令他嫌棄到了極點。
張信禮還在院子里牽狗鎖門,可他總歸是要回來睡覺的,難道真的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避開這個折磨人的發(fā)展了嗎?早知道就不來了……我本來也不想來的。
林瑾瑜心里天人交戰(zhàn),站在床邊上半天也躺不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身后門被推開的聲音。張信禮進門后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走過來把衣服搭在床頭,他見林瑾瑜愣愣地杵在床邊上,問:“怎么?不愿意和人睡一張床?”
“那倒也不是,”林瑾瑜坦蕩蕩道:“是不愿意跟你睡一張床。”
張信禮看起來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反正只有一張床,只能委屈你屈尊降貴……話又說回來,有那么嬌貴嗎?”
林瑾瑜冷不防感覺到他話里的那股鄙視之氣,一下氣不打一處來,他一向是一點虧都不肯吃的:“你才嬌貴,你迪士尼豌豆公主你玉皇大帝掌上明珠,誰特么有你嬌貴啊,你以為我愿意來這破地方呢。”
張信禮看著他,眉頭皺著,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要罵他,但隨即不知想了些什么,又把嘴閉上了,只說:“你本來就不該來。”
他說:“你是一定要我現(xiàn)在出門去城里給你定張床回來?
呵呵您以為我求著來呢……林瑾瑜張張嘴正準備進一步反諷回去,卻見張信禮搭完衣服后,邊走向窗邊去關(guān)窗戶邊好似漫不經(jīng)心般道:“晚上睡覺記得把窗戶關(guān)好,山里晚上可能有蛇。”
林瑾瑜最怕的就是些蛇蟲鼠蟻,他頭皮一麻,一下忘了他打好草稿的八百字嘲諷小作文,說:“你剛剛說……有蛇?”
張信禮已經(jīng)在靠窗的那邊躺下了:“是啊,不僅有蛇,還有野貓。”
林瑾瑜想象自己睡著以后,一條酒盅粗、通體漆黑的蛇順著床單爬上了床,冰冷黏膩的蛇皮貼著自己的臉和手游走,吐著鮮紅的信子盤在床上和他們一起同床共枕,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整個人都不好了。
張信禮看他一臉仿佛吃了老鼠的表情,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有些好笑,又有一點點點點心軟。林瑾瑜畢竟比他小那么些,又是第一天來這里,讓著一點也無妨,沒必要嚇得他覺都不敢睡。
于是張信禮又道:“蛇沒那么容易進來,關(guān)好門窗一般沒事。”他問:“你到底睡不睡覺?”
林瑾瑜權(quán)衡了幾秒鐘,這么站著確實也不是個事兒,于是他帶著一肚子對張信禮的氣一掀床上那條他極度嫌棄的、繡著牡丹花的毛巾被,褲子也不脫,蹬了鞋,直接“砰”往床上一躺。
張信禮關(guān)了昏黃的鎢絲燈,兩人誰也不說話,在一片黑暗里陷入了沉默。
林瑾瑜睡不著,一半因為這個陌生的、令人不安的環(huán)境讓他沒法入睡,一半是因為晚上沒吃飽餓的。
他想起林媽媽從小念到大讓他再貪涼也不能圖省事不蓋被子,不管再怎么熱,肚子上也要蓋東西。出于一種慣性,他伸手去摸被他掀到一邊的毛巾被,不小心碰到了張信禮溫?zé)岬氖帧?
林瑾瑜一愣,還沒反應(yīng)過來,張信禮已經(jīng)不動聲色但迅速地躲開了。
至于嗎,他生氣又有點委屈地想:好像我多想挨著你似的,你是金子銀子鉆石做的,還是锎銫銣鉀鐳雕的,誰稀罕。他摸到毛巾被,胡亂往自己身上一蓋,悶悶地轉(zhuǎn)過頭去,翻身背對著張信禮。
兩人誰也不說,但都默契地在床上五五分出了一條三八線來,就好像彼此真的是駐守在那條北緯38°停火線兩側(cè)的軍隊一般,誰都不越線半步。
林瑾瑜蜷在床上,餓著肚子悶悶地想:這里沒有WiFi、沒有熱水器,東西不好吃,也不好玩……還有一個討厭至極的張信禮。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