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趕慢趕,吉遙掐點跑到停車場,氣管跟被人糊了層糨糊似的怎么都喘不夠,等終于跑到昌云旁邊,直接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
吉遙仰面倒在車前蓋上,胸脯一拱一拱的,跟關了頭剛出生的小象似的:“你、狠……”她大喘氣,兩只胳膊不安分蹭在車上上下揮動,有氣無力地控訴:“我,遲早有一天,被你整死……”
昌云靠在車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我還以為您多硬氣,不下來呢!
昌云走到吉遙身邊,瞧她汗涔涔、紅撲撲地臉蛋,越看越喜感:“呦呦呦,瞧這喘得!比滩蛔∩焓执链,結果遭到對方炸毛般強烈地抵制。
昌云不以為意,抱胸站回,心里臉上樂呵呵的:“行了,識時務者為俊杰,上車吧?”
吉遙躺著不動,兩只眼緊緊的閉著。
說實話,腦子有點沉。昨晚喝的有點多,心里事兒又比較重,酒精上頭的后果顯然的比以往任何時候來的都厲害。
昌云似乎也看出吉遙的不舒服,耐著性子等了會兒。
停車場的空氣不流通,整個空間里的時間都像不會流淌一樣,沉靜的讓人能聽見另一頭的車來去時碾壓路面的聲音。
喘息聲漸漸平了,吉遙慢悠悠睜開眼,灰黑色的鐵質鋼管從他正上方穿行而過。盯著頂上的管道看了會兒,感覺天地都在緩慢旋轉。
昌云看她一眼,起身,衣袂翩然:“走吧!彼f。
片刻,吉遙雙手后撐。
拉門聲響時,吉遙小跳落地。
滿當當的停車場里蕩起低低的回音,昌云看吉遙:“悠著點!彼吐曊泻簟
吉遙低著頭,伸手比一個OK。
“開慢點啊,有點暈。”
“要不要先去藥店買點醒酒的?”
“不用,喝多久了都,回去吃點消食片!
“行。”昌云開始踩油門:“不舒服再跟我說。”
車開出車庫,陽光落進來。
拐過路口,遇到一個紅燈后一路暢行。
梧桐樹的葉子被光照得發亮。
吉遙盯著路,低聲說:“還挺順利!
“嗯,次次都卡的準!闭f完,又掐著最后五秒過一個綠燈。
車里安靜的能布置高考。
吉遙目光呆滯,兩眼間連個滅點都找不到。她不說話,昌云也不說,詭異的沉默像被人拿刀劈開,生生變成敵我雙方的對峙般的鋒芒火氣。
星星點點的火光從吉遙心口冒出來,霎時便在她薄弱如蟬翼的防線上燒出焦邊的小洞。
再看昌云,她倒還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樣子。
吉遙終于忍不住了,她盯著昌云的側臉,問:“你沒什么話想跟我說?”
昌云撇嘴:“……真是不好意思,被你看出來了?”
吉遙不耐煩:“說吧,早說完說都是說,早說早痛快!”
昌云認真的點點頭,隨后一本正經的看著她,道:“回去好好洗澡,真的,好好洗!你現在臭的跟菜市場拿垃圾堆里壞掉的鯽魚似的!”
吉遙:“……”
昌云繼續皺著臉吐槽:“你剛坐進來我就想說了,一直憋著呢!真是,又要保護你自尊心又要降你身上的味兒我把這空調都調最低了,差點沒凍死我——”
“昌云!奔b抓著頭側的手把忍無可忍的呵斥她:“你給我老實點!好好回答上級指令,我問你有沒有什么想說的!你這說說說的都說了些什么。窟學會打馬虎眼了還?”
“喲,挺硬氣啊?”昌云皮笑肉不笑的回擊:“俗話說酒壯慫人膽,我之前還不咋相信,現在看看你,好像還真是這個道理?”
“別給我說這些有的沒的,你就說!就說我,我的事你準備怎么處理!”
“你什么事?這不都好好的嗎?”
“哎呀你可得了吧!擱這騙誰呢,我現在什么處境我自己還能不知道嗎?”
“講的跟真的似的還?行,你說,你什么處境?發生什么了至于你連處境這詞兒都用上?”
“昌云!你別跟我裝傻!”吉遙大叫。
日頭躲在云層后跳躍,陽光如金縷織成的絲帛輕柔舞動。
昌云熟練的打著轉向盤,涼棚下穿著黑色制服的保安在經過時向她們注目。
她不用回頭,都能猜到吉遙眼神里的情緒:倔強、受傷、自尊、自嘲。
昌云忽然很想笑。
這么多年,你真的一點沒變。穿衣品味不變、行事風格不變……甚至遇事就逃的品性,都沒變。
一路馳進地下車庫,昌云一眼都沒看過她。
又開始了。她又開始不說話。又開始面無表情旁若無人。又開始跟臺風似的不動聲色卻渾身低壓的醞釀風暴潮。
吉遙齜牙咧嘴,只覺得全身上下都要被昌云氣爆了。
后視鏡里映出昌云冷若冰霜的雙眼。
看后視鏡,掛倒擋,松駐車制動操縱桿,后倒,與此同時轉向盤急速轉動直至極限,立刻,眼神回撤至相對后視鏡,立即回轉方向盤。
如果是在戈壁,這一定是場連塵土的流向都流暢完美的表演。
熄火。
昌云面無表情的解開安全帶,開鎖開門,邁步下車。
她速度很快,明顯在克制著什么。
吉遙準備不及,一聲昌云,大半句都被折在哐當摔上的門聲里。
還沒到下班時間的停車場空蕩蕩的,任何細枝末節的聲音都可以被無限放大。
比如吉遙追出車門大喊的一聲:“昌云!”
也比如,回音消弭后,突然消失的腳步聲。
陡然的靜,猶如閃電爆發前壓城欲摧的黑云,烏壓壓,一股腦的涌向吉遙。
哪怕在昌云轉身的瞬間,后悔如排山倒海般涌來。然而時候已到,為時已晚。
大約二十米開外的地方,昌云表情陰翳:“你想說什么?”
吉遙的手,下意識抓緊了車的右耳:“我想、我想說,我們要尊重客觀事實,你不用考慮我——”
昌云雙手插兜,開始一步步往回走,可她口中的話卻沒有停。
不知是不是錯覺。吉遙只覺得,她聲音里的溫度正隨著她每走來的步子在變冷。
“不用考慮你什么?”
吉遙喉頭滾動,聲音不自覺地開始發虛:“桔梗、桔梗的話我都聽到了——”
“所以!
“我覺得她說的沒錯,我不適合當店長。”
“嗯,繼續。”
“我擔不起余杭這家店,我也擔不起你對我的信任……”
“你想走?”
吉遙低下頭,徹底沒了聲音。
昌云的腳步聲已經來到車的另一側:“覺得自己不適合當店長,也覺得不想再給我添麻煩,所以……你想離開?”
沉默像黑色的鎖銬從上到下套住了吉遙。
“嘭——!”
越野開始狂叫。
吉遙猛地一抖,昌云鐵青的臉色映入眼簾。
“吉遙,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他媽就是一個逃兵。”
“從前是,現在依然是!”
像被人當頭砸了一拳,吉遙呆呆看著昌云的臉,只覺得耳暈目眩。
“你說想走是因為什么?不適合當店長……呵。”昌云氣極反笑,一雙眼卻像被人揚了把沙子,迅速開始發紅發燙:“吉遙,你摸著良心回答我,你有一天把自己真正當成過余杭的店長嗎?”。
吉遙雙拳緊攥。
“嘭!”
又是一拳爆捶。
車輛告警聲尖銳刺耳,昌云忍無可忍怒吼吉遙:“說話!你不是要說嗎?說啊!”
吉遙咬緊牙關,死死的盯著她。
“怎么不說了?!不想說了?不敢說了?后悔了!?”
昌云看著垂頭沉默的吉遙,只覺得心口的動脈像被人拿手掐住了一樣,突突直跳,卻不過血。
“想走是嗎?”昌云俯身,雙臂筆直,用力的撐在堅硬的車前蓋上。
黑亮的油漆反著她倒影。
吉遙慢慢抬頭,眼神定在昌云臉上,眼眶已經變了顏色。
昌云低聲說:“我說過,你想走,我不留你。但我希望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吉遙,你究竟是為那些人對你造成傷害而感到憤怒,還是因為,你發現在他們的指控面前,自己竟然無話可說!
吉遙渾身一顫,幾乎是下意識的想撇開眼睛。
“看著我!”
昌云死死的盯住她,目光如炬擊的吉遙節節敗退:“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不是不適合當店長,你只是從來沒把余杭春醪放在心上;你說不想給我添麻煩,你想離開,不過是害怕自己成為徹頭徹尾的笑話!”
你害怕自己成為笑話,你想走,可你沒想過,你走之后,我又會成為什么。
吉遙,為什么你所有的考慮里,從來沒有我。
昌云站起身,滿身怒火飄搖成雪。
良久,她注視著吉遙,低聲喃喃:“吉遙,你從來都是這樣,你可以為了到底要不要和室友出門吃飯而糾結、可以為了要不要買一件外套而猶豫……”
“可你每次選擇放棄我,都那么輕而易舉。”
吉遙心口一跳。她迅速上前一步,下意識就要開口否認。
昌云譏諷卻哀傷的雙眼卻像尖刀利刃,將她一劍封喉。
我沒有三個字,猶如滾燙烏紅的碳球,燙在喉口,無法吐出。
吉遙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偌大停車場里,再無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