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州大勝,延州城轟動了。梁適帶領延州官員,出城十里,迎接種世衡凱旋。綏州大勝的消息,已經露布飛捷,快馬奏報朝廷。梁適求仁得仁,終于攬下蓋世奇功。
此戰(zhàn),陣斬主帥籍辣那仁,殺傷敵兵七千余人,三千鐵鷂子全軍覆沒。俘虜敵兵一萬多人,兵器馬匹輜重,繳獲無數。
戰(zhàn)至最后,種世衡全軍壓上,橫掃敵營。沿無定河,向西北追殺五百里。連克米脂寨、克戎寨、白草寨、順安寨、永寧寨、開光寨。綏州千里之地,盡數收復。
但自身傷亡,也是分外慘重。四千選鋒軍,只剩下兩千多人;五千蕃兵折損近半;步卒傷亡兩千多人;具裝鐵騎僅剩八百。
可謂慘勝。最令人扼腕的,卻是老將任紀衡。他留在清澗城,為種世衡后援。老將收到大勝消息,興奮至極,拍案大笑。陡然間血沖頭顱,以致氣絕身亡。
種世衡聞聽,心中驟然一痛,仰天倒了下去。種世衡暈倒,可是嚇壞了一眾將領。隨行軍醫(yī)一番急救,種世衡清醒了過來。總算是有驚無險。但軍醫(yī)查出,種世衡罹患心疾,卻是個噩耗。此時,心疾就是絕癥,根本無藥可醫(yī)。
當日,種世衡下令,全軍縞素。為老將任紀衡,和全軍戰(zhàn)死將士戴孝,送英靈一程。
種詁和于飛等人,沒有和大軍一起進城。他們提早一步,護送老將遺體,返回了延州任家宅邸。此時,于飛腰里系著一根麻繩,正坐在任家廳堂一角。神情怏怏,提不起勁兒來。
他頭一次,見到了戰(zhàn)場慘烈。曾經,尸橫遍野這個詞,在于飛的認知里,只是說書人的夸張。但這次絕不同,尸橫遍野的景象,真真切切,出現在于飛的眼前。
無數的死尸,至死都糾纏在一起。無論是西夏兵,還是宋軍,生前敵對,死后卻抱在一起。被凍的堅硬,分都分不開。
身邊剛剛認識的人,轉眼身死疆場。這種分離,于飛分外難以接受。總是想著,自己有一天,也會和他們一樣。但他還不能死,自己不知來處,還沒有找到爹娘。
“昆哥兒,想啥哩。”石彪子坐了過來。
此一戰(zhàn),石彪子五十名兄弟,只剩下三十二名。石彪子沖到陣前時,西夏軍已經大亂。他們追逐逃兵,卻一頭,撞上了鐵鷂子。只一個照面,十數名兄弟身死。
幸虧,種世衡大軍殺到,霹靂彈雨點一般,扔向了鐵鷂子群中。鐵鷂子覆滅,但石彪子的兄弟,卻是再活不過來。
“彪子叔,你會想他們么?”于飛問道。
“不想,都在這里裝著。”石彪子用拳頭,砸了砸胸口。他們兄弟情厚,多少年相依相隨。不用想,一直在心里。
“我親眼看著,卻救不了。”于飛垂下了頭。
石彪子遭遇鐵鷂子,于飛離著不遠。但中間,隔著無數亂兵。急切間,哪里沖的過去?眼睜睜看著,石彪子的騎兵,被卷進了鐵疙瘩之中,尸骨無存。
“那是他們的命。”石彪子悶聲說道。忽的一嘆,“當兵吃糧,遲早都有這一天。”石彪子摟住于飛肩膀,問道,“怕了?”
“我們?yōu)楹我溃俊庇陲w一抬頭,愣愣問道。
“上陣殺敵,自然要死。”石彪子說道。
“為何殺敵?”于飛又問。
“不把半禿子殺光,沒好日子過。”石彪子說道。
“殺光就有好日子?”于飛再問道。
“有吧。”石彪子茫然,他回答不了于飛。
石彪子落草,是因為被逼無奈。石家遭逢大難,躲入偏僻鄉(xiāng)間,卻躲不過官府暴戾。繳不完的雜稅、服不盡的勞役。幾畝薄田,糧食還未收成,已經不屬于自己。怎么活?
大戶豪族放貸收利,如狼似虎。土地被強奪,生計無著。鄉(xiāng)親典兒賣女,也還不上九出十三歸。官府卻不管這些,賦稅一文不能少,勞役一次不能斷。怎么活?
石彪子一時無言,也低了頭悶悶發(fā)呆。他被于飛的問話,惹起心底惆悵。大戰(zhàn)勝利的喜悅、兄弟死去的悲傷,悲悲喜喜一幕幕,在他的腦子里,不停的糾結翻騰。
“昆哥兒。”任家管家喚了一聲,說道,“門外來了一人,說是有人捎了信兒來,求見昆哥兒。”
“見我?”于飛一愣神兒。他在延州日短,不認識幾個人,誰會捎信兒給他。站起身,向外走。“我去見見。”
大門外檐下,站著一人。三十上下,服飾講究。兩眼炯炯有神,透著精明干練。于飛看著陌生,很是詫異。
“在下同盛號掌柜,姓海名文瑞。”此人抱拳行禮,“受東家尹公所托,特來送一封書信。”
“原來是海掌柜,失敬。”于飛心中一喜,拱手說道。
尹端托付海文瑞,給于飛送信,言明親自交給本人。這海文瑞去了種家,沒有找到于飛。竟打聽著,尋來了任家。
任家正在辦喪事,不方便請他進去。于飛接過信,也不講究,就在檐下看了。這一看,卻是吃驚不小。忙低聲問道,“人在何處?”
“城外,在下的莊子里。”海文瑞說道。
“稍等,我去請彪子叔。”于飛說著,人已經跨進大門。不大一會兒,石彪子和于飛,急匆匆的出來。騎上戰(zhàn)馬,跟在海文瑞車后,直奔城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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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斌來了延州,卻是被抬來的。
石彪子離開黑虎寨,大當家黑虎,頹廢了幾日。啥事也不管,每日喝的大醉。喝醉之后,卻不肯睡覺。拎著刀,滿寨子游逛。私下里都說,大當家被氣瘋了。
卻說這一日,有人拜山。此人自沂州來,姓穆名盛遠,乃泥沱湖水寨二當家。水寨兵強馬壯,綠林道上大名鼎鼎。
泥沱湖浩大,周百六十里,如兩輪半月相連。東臨大海,有水道相接。表面波平如鏡,水下暗流洶涌。如不熟悉水道,貿然行舟,動輒船沉人亡。泥沱湖風景如畫,卻是異常兇險。
數年前,一伙水匪,占據了湖心圓島,建立水寨。寨主王世元,曾在登州水軍為將,精通水戰(zhàn),諢號水鬼。
官府派兵清繳,數次皆大敗而回。戰(zhàn)船、兵馬損失無數,卻拿王世元毫無辦法。水寨聲名大振,周邊盜匪紛紛來投。聞說,水寨僅是戰(zhàn)船,就有四十多條,實力強大。
穆盛遠依江湖規(guī)矩,一板一眼的拜山,黑虎不能不見。誰知兩人一番密談,黑虎竟頹氣盡去。當下大排宴席,款待穆盛遠一行人。黑虎精神抖擻,一時意氣風發(fā)。
晚宴之后,黑虎召集山寨頭領,說出一番計較。
“汝南王世子,已至泥沱湖。如今征召天下綠林,共襄大舉。我黑虎寨,在河東薄有威名,入了世子法眼。”黑虎說道。
“汝南王世子?”姚斌一驚,失聲叫道。
“正是汝南王世子。”黑虎瞟了一眼姚斌,又低垂下眼簾。伸手端起茶盞,輕輕的抿了一口。
“我等有何好處?”六當家問道。
黑虎放下茶盞,掃過幾人,都是六當家一般。眼中火熱,卻是不肯表態(tài)。黑虎很明白,都等著自己開口,許出價碼呢。
“蒙世子抬舉,許給某河東路,兵馬副都部署之職。”黑虎淡淡的說道,“只要大事得成,幾位兄弟在某之下,一路鈐轄、都監(jiān),還不是手到擒來?”
一路兵馬都部署,可是大到了天上。他們祖宗八代,也沒見過這么大的官兒。一時都懵懵的,愣是回不過神兒來。但鈐轄這個官職,他們都知道。種世衡啊,他就是一路鈐轄。
“干了。”“干了。”六當家?guī)兹耍r爭著表態(tài)。
“我不同意。”姚斌厲聲大叫。
房里頓時一靜。姚斌威望素重,六當家?guī)兹耍加行┡滤4藭r,姚斌雙目圓睜,怒氣勃發(fā),嚇的幾人頓時閉嘴。怔怔的看著,心里不明白,發(fā)財升官啊,這好事兒哪里找?
黑虎呵呵一笑,面上云淡風輕。問道,“軍師是讀書人,可知貪官污吏橫行,天下烽煙四起?”
姚斌怔住,不想黑虎沒惱,居然和他講起了道理。姚斌心里,立時就是一咯噔。黑虎若是發(fā)怒,他反而不怕。如今心平氣和,分明已鐵了心,怕是勸不回來了。
“軍師可知,大宋稅重如山,百姓已活不下去?”
“軍師當初跳崖求死,可是被逼無奈?”
黑虎不等姚斌回答,一句句追問。甚至,姚斌心中傷疤,也被他無情撕開。聲色俱厲,大義凜然。
姚斌渾身顫抖,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
大宋稅重,重在貪官污吏。大宋朝是兩稅制,律法規(guī)定,把田租、戶稅、力役,合并到田租一項,分夏秋兩季征收。之外不得另征。
換言之,百姓已經交了稅。官府要興建工程,應出錢雇傭。但官府在兩稅之外,戶稅和徭役照樣征收。
給出的解釋是,兩稅制是田租。于是,百姓還得服勞役。不堪摧殘,破家滅戶者,多矣。
但官府并止于此,糧食入官倉后,可能被老鼠偷吃,這個損耗,得讓百姓補交,所謂“鼠雀耗”。
此外,還有“支移”和“折變”名目。所謂“支移”,就是百姓交了稅糧后,官府說,“這還不行,你得給運到哪里去。不想去也可以,交錢。運費按運送距離算。”甚至,有指定到千里之外的。
所謂“折變”,就是交稅的時候,本應交糧食和布匹。官府要你折成錢交。當然,折換率是官府說了算。
甚至有更狠的,先把糧折成錢,再把錢折成絹。這樣折上個三五回,一匹布折出幾匹,一斗粟折成幾斗。“一摑一掌血”,生生把小民逼上了絕路。
有時人感慨,小民百姓想活下去,只有兩條路。一條,科舉做官;另一條,落草為寇。如今盜匪遍地,與此有莫大關系。禁軍年年剿匪,奈何,盜匪越剿越多。
姚斌豈能不明此理?但真若殺官造反,卻是一條不歸路。自古以來,造反者幾人得成?何況,這回不是造反,是篡位。皇權爭奪,卻要以天下人為犧牲。
姚斌知道,自己已經勸不了。一頂官帽兒,染紅了人眼。索性不再費唇舌。抱拳拱手,轉身離去。但他不愿眾多寨兵,淪為皇權下枯骨。眾人待他親厚,他不能舍棄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