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里氣氛怪異,一眾宰執悶頭不說話,皇帝趙禎兩眼微閉,似乎是要睡著了。曹佾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等著眾人說話,可是誰也不搭理他。
何正是個有眼色的,輕飄飄的出了垂拱殿。片刻,有內侍進來,給皇帝和宰執們端來了茶湯。頓時,垂拱殿里一片喝茶聲。
這么一攪,氣氛有了緩和。皇帝笑呵呵的,和重臣們聊起了茶道。仿佛剛才什么事都沒發生,誰也不再提起。
于飛看的無趣,心里明白,這些個老狐貍不會善罷甘休。只是此時被于飛一下打懵,暫時無法應對而已。待他們有了新的對策,自然還會卷土重來。
于飛可是不愿一次次的,和這些老狐貍過招,還是一下過,來的爽利。想到這里,他微微躬身,沖著皇帝說道,“陛下,兒臣有一法,可解三司之困。”
“哦?”皇帝很意外,于飛已經功成圓滿,讓他甚是滿意。難道還有什么斂財之法?“且說來,讓諸位相公聽聽是何妙法。”
“請殿下指點。”三司使葉清臣,忙站起說道。
“敢問,三司每年缺多少錢?”于飛問道。
“每年實有千萬缺口,都是挪借明年賦稅支用。只是如此一來,一年挪一年,缺口越來越大,終是入不敷出。”葉清臣道。
于飛點點頭,道,“我可以借給三司。”
當然不會白借。于飛和一賜樂業人見過多次,對成立錢莊之事,已經商談的很是細致。他的見識,讓精明的一賜樂業人,如見天人,頂禮膜拜。
錢莊不能交給朝廷,這是于飛和一賜樂業人的共識。交給一幫官員,那就是肉包子打狗。錢莊只能由第三方經營,朝廷不得插手。而一賜樂業人尊重契約、精通金融,是最好的合作伙伴。
吸納存款,放貸收息,只是最簡單的操作。現今民間早有這樣的錢莊,只不過存錢不付利息,反而要收取保管費。只要錢莊承諾,存錢支付利息,必然會吸引大量存款。
于飛早已培訓了一幫小會計,學習現代的記賬方法。雖然年紀還小,但是并不妨礙他們教授更多的人,培養出一批錢莊職員。
一賜樂業人天生會做生意,有著天賦的敏銳直覺,他們投資生意,幾乎穩賺不賠。而且,他們精于管理,是最好的錢莊管理人員。
在于飛的計劃中,是要逐步將朝廷的財政,納入錢莊的管理之中。朝廷每年提出預算,以賦稅為抵押,錢莊提供貸款,用于國用。所有支出,都將受到錢莊審計,杜絕胡支濫用。
只要東京錢莊運行平穩,就可以依樣推行全國,在全國各路、州、縣,設立錢莊分部,惠及百姓。最終實現通存通兌,與物流集團相輔相成,匯通天下。
這第一步,自然是得到朝廷的支持。
“殿下每年可支借多少?”葉清臣心動了。宰執爭得是權利,他卻是實際的財政執行人。朝廷大小衙門,全都要找他要錢。為了找錢,他都要被逼瘋了。
“只要三司還的起,多少都可以。”于飛老神在在。“可是要支付利息的哦。”
葉清臣低頭思量,聽著似乎不錯。但他不糊涂,以朝廷賦稅做抵押,立時就面臨一個尷尬。朝廷現在收稅,不單是現錢,還有實物。夏秋兩季,錢、糧、棉,醬、醋、茶,無所不收。
現在的現象就是,收上來的一大堆東西,堆在倉庫蟲咬鼠盜,損耗極大。皇帝也沒有辦法,只好拿去給大臣們發薪水。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是有的。
總不能拿這些做抵押,錢莊也不要啊。所以,稅法要變革,全部折成現錢。但是,這可不是他三司使能決定的事。而且,其中利益糾葛,牽扯廣泛,一個不好,甚至引起動蕩。
這個小殿下,可是給宰執們出了一道難題。
若是不要借款,那他們剛才一番爭執,到底為了什么?縱然暗地里的用心,是為了爭權奪利。但明面上的借口,可是國用不足。給錢不要,你想要什么?
若是借款,就面臨稅法改革,這勢必會傷害到一些人的利益。宰執們不想讓自己的利益受損,那就只能丟出一些倒霉蛋。利益面臨重新分配,自然會充滿刀光劍影,就看宰執們如何取舍了。
不過,這就不關自己的事了。至于如何斡旋打壓、妥協分配,那就是宰執們要考慮的事了。
誰也不愿自己的利益受損。俗話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壞了別人的利益,這仇可就結的大了。
一塊肥肉丟出,吃還是不吃呢?想吞下這塊肥肉,就要有殺虎的覺悟。葉清臣略一琢磨,就看清這法子隱藏的殺機。
這法子,真的是小殿下想出來的?葉清臣完全不信,若非久歷朝堂的政客,如何能這般深刻的算計人心?
皇帝驚疑不定,這是誰教給兒子的?他一個五歲孩子,怎么可能想到這么深?此法一出,殺機涌現,分明就是驅虎吞狼。舊有的利益圈子將被打破,而被群狼分食,形成新的利益格局。
皇帝很快冷靜下來,這不正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局面嗎?悠然抽身事外,從高處冷眼旁觀。幫幫弱的,打打強的。只要掌控好事態,自然可以如魚得水。
想明白此節,頓時心情舒暢。看了宰執們一眼,任他們皺眉糾結,也不言語。很是愜意的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意態慵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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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國寺人馬宣沸,似乎永遠也沒有清凈的時候。一輛馬車被家丁護衛著,穿過擁擠的街市,停在了大相國寺的偏門。
這里綠樹繁茂,陰涼陣陣。門口站著一名和尚,見到馬車停下,立即上前,單掌胸前一立,口宣佛號。正是大相國寺的知客,專門在此等候。
高滔滔帶著帷帽,隨著母親曹氏下車。一行人也不停留,立即向著寺里走去。今日乃是初一,曹氏要上香禮佛。
偏門處少有人來,是以很是清凈。沿著青石的道路,一路轉轉折折。寺內的建筑很別致,高低錯落、移步換景,松柏梅竹、點綴其間,梵唱聲聲入耳,鐘磬洗滌身心,不愧佛門圣地。
高滔滔很安靜,這是金明池投壺之后的變化。以前不是這樣,無論在何處,高滔滔都是驕傲的公主,明艷照人,很是顯眼。而她的性子,也是從不后人,亦不甘寂寞。總會生些事,使自己成為焦點。
但是金明池回來,高滔滔仿佛換了一個人。那些明艷的衣物都收了起來,盡撿著素凈的穿著。人也變得沉靜,目光內斂、神色平和,平日最喜各種比賽,如今碰都不碰。
這讓曹氏分外擔心,不知何事,讓女兒有了如此大變化。分明還是那個女兒,但偏偏覺得,女兒已不是那個女兒。
知客領著眾人進了一間了凈室,稍事休息。他轉身告辭,去安排上香之事。富貴人家自不會與尋常人一樣,擠在亂糟糟的大殿里,而是專門設有單獨的禪堂,干凈、僻靜。
過了片刻,知客來請。曹氏自去上香禮佛,高滔滔和侍女留在凈室,隨手拿起一本佛經翻看,無聊的等著曹氏回來。
蟬鳴陣陣,擾的高滔滔心煩,放下經卷走出門外。院里一棵古槐,足有三人合抱,巨大的樹冠,遮蔽了天空,灑下點點細碎的光點。似有所覺,高滔滔轉身向著園門看去。
一名錦袍少年,靜靜的站在月亮門內,看著她。瘦削的身形,似乎更單薄了。見到高滔滔,少年眼睛一亮,欲言又止,黯然低頭。
“十三哥。”
高滔滔叫了一聲,心里和臉上一樣平靜。她曾想過無數次,再見到趙宗實的場景,想象過自己會是怎樣的反應。或許激動,或許哭泣,唯獨沒有想過,自己如此平靜,沒有泛起一點波瀾。
過往的一幕幕,好像別人的經歷,她只是冷眼旁觀。自己與他,越來越遠,遠到已經開始忘記,記憶慢慢變得模糊。
這是從何時起呢?高滔滔皺了下眉,垂下了頭。大抵就是金明池投壺之后吧?那個命里克星,渾身散發著奪目的光芒,灼傷了她的心,遮掩了她一切過往。
“你可看過孔雀開屏?從背后看。”
高滔滔猶記得,二皇子說此番話時,眼里流露出的戲謔神色。她當然看過孔雀開屏,但是誰會去背后看呢?她當時不明所以,然而真的看過之后,她卻一霎時羞憤欲死,痛哭失聲。
她終于明白了趙曙的話意。高傲的孔雀,最美麗的時刻,也是她最丑陋的時刻。只是世人看不到,炫于孔雀開屏的驚艷罷了。
自己每每爭強奪冠,炫目亮眼,自認藝壓群芳。殊不知,在有些人眼里,正是自己自曝其丑、俗不可耐之時。她的驕傲之心,被這份羞辱打擊的支離破碎。
孔雀的丑陋,日日夜夜逡巡在她的腦海里,就像一支支利箭,一次次擊穿她的尊嚴。每當這個時候,那張可恨的臉,就會出現在眼前,戲謔的目光,仿佛看穿了她。這種感覺,令高滔滔抓狂。
趙宗實悄然離開了,就像他悄悄的站在這里,看了一眼青梅竹馬的女孩。這一眼之后,就是咫尺天涯。
他是隨著兄長一起來的,拜訪一名和尚。
他能察覺到,最近一段時間,父親和兄長們都很緊張,非是迫不得已,甚至連大門也不出。趙宗實被勒令在家讀書,不許再與高滔滔往來。
今日只是湊巧,遠遠的看了一眼。兄長跟和尚在室內密談,把他打發了出來。閑著無事,四處瞎逛,卻見著了魂牽夢縈的女孩。只是相見爭如不見,徒惹心煩。
“十三。”趙宗詠叫了一聲。他已經談完事,準備走了。出門看見弟弟神思恍惚,自己走到了他的身前,竟沒有發覺。
趙宗詠明白弟弟的心事,十多歲的少年情竇初開,卻突然被人橫刀奪愛,心里怎能不充滿憤慨?但是無奈啊,那個人是二皇子,他們只能退避。
由于密營泄露,汝南王府不得不蟄伏。謹小慎微,躲在家里裝孫子,唯恐招來滅頂之災。不見襄陽王府好大聲勢?轟然而起,轉瞬間轟然而敗。
至尊之位,有那么容易得到么?趙宗詠很是鄙夷,燕王留下海樣的政治資源,甩了汝南王府八條街。但是,都被糟蹋了,趙允良就是一個自以為是的敗家子。
趙宗詠身后,一個和尚跟出來相送。和尚身材瘦小,面目黢黑,一雙三角眼,有意無意,總是透射出陰狠的目光。趙宗實看了和尚一眼,目光一對,立時就像被毒蛇盯上,慌忙移開視線。
“智海大師留步,在下告辭。”趙宗詠一抱拳,領著弟弟,轉身向外行去。這個智海太陰森,而且渾身是毒。若非必要,趙宗詠不想和他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