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城外,汴河從東向南轉(zhuǎn)了一個彎,揚長而去,但是卻給開封的權(quán)貴留下了一片肥美的河灣地。這里遍植槐柳,綠意森森,就是盛夏到了這里,也是通體涼爽。
在綠樹掩映之中,一爿爿精致的小院兒坐落其中,白墻青瓦,挑角飛檐,情趣盎然。這里是權(quán)貴城外納涼小憩的所在,地價高的讓人咋舌,但是,有錢卻不一定能買得到。
一處院落中,修著池塘。池塘中綠水如碧玉,高低錯落綻放著幾株荷花,美不勝收。池塘的邊上是一座涼亭,四五名樂姬正在彈奏時新的曲子,悠揚婉轉(zhuǎn)。
張堯佐半依靠著矮幾,很是愜意的打著節(jié)拍。但是,此刻他的眼睛卻是狠狠盯著池塘里的荷花,哪里有欣賞樂曲的陶醉,分明是閃爍著兇光。
女兒已貴為貴妃,自己呢?提點開封府界公事。雖說是除了東京城內(nèi),京畿周邊各縣鎮(zhèn)都?xì)w他管,但還是說出去都嫌丟人。怎么說也是國丈,竟混的慘不忍睹,他都不愿意出門。
但他此時卻是因為兒子辦事不力而生氣。
他看上了一樁買賣,厚利驚人。經(jīng)營這樁買賣的卻是個小門戶,無權(quán)無勢。簡直就是三歲稚子抱著金元寶過街市,恐怕早有不少人都惦記上了。
他遣了自家兒子去辦妥這樁事,誰曾想失手了。兒子的能力他是知道的,這類的事兒辦了不止一樁,早已火候老道,不該有麻煩的。但偏偏失手了。這讓他很不舒服的同時,也升起了一絲戒心。
“提點,學(xué)生回來了。”楊從易一身瀾衫,士子打扮。
“文淵回來了,事情怎么樣了?”張堯佐坐起身問道。楊從易已經(jīng)三十多歲,久試不中,投了自己。想在自己這里有個照應(yīng),得個官身,能力還是不錯的。
“學(xué)生已經(jīng)查問明白,是京中十虎的人看上了這樁買賣。那日,公子就是和行九的張舜卿起了沖突。”楊從易不緊不慢的說道。
“京中十虎?”張堯佐一愣,有些詫異。京城十虎的名頭,張堯佐當(dāng)然聽過。十虎說的是十個人,京中最頂級的衙內(nèi),人人畏懼的惡虎。仗著家世,放貸收利、毀家滅門、強搶婦女的事兒干的多了。苦主告到開封府,只會更慘,多半都是被反誣入獄,瘐死獄中。
這事兒倒是麻煩了。張堯佐沉吟著,有些舉棋不定。放棄有點太過可惜,不放棄那就要和十虎對上。十虎好對付,十虎背后的大佬可是張堯佐也怵得慌。唉,還是官帽兒太小了啊。
“稟老爺,宮里來人了。”有下人忽然過來稟報。
“哦?迎到前廳奉茶稍坐,我更衣就過去。”張堯佐吩咐道。
貴妃張氏坐在暗影里,似是竭力躲避著光亮。她沒有梳妝,披散著頭發(fā),眼神里聚著郁郁的灰暗,神思不屬。她很是責(zé)怪自己,肚子太不爭氣了,信心十足的要生個兒子,結(jié)果卻是個丫頭。
皇帝不會埋怨什么,但是她不能釋懷,這讓自己距離想定的目標(biāo)更遠(yuǎn)了。什么神仙庇佑,張氏冷冷的嗤笑了一聲,對皇帝的說辭不以為然,反倒有些耿耿于懷,恨上了趙曙。
但是自己的命,未免也太苦了吧?
乳母昨晚發(fā)現(xiàn)了女兒身上的不妥。一個小小的人兒,才來到世間一個月的時間,竟是染上了痘瘡。是啊,痘瘡。張氏下意識的顫了一下,乳母見過,她也見過,不用太醫(yī)診斷,她也知道,那就是令人畏懼的痘瘡。
女人這一生,真的是苦不堪言。張氏眼里的淚水,無聲的劃過腮邊,流進(jìn)了嘴里,又苦又澀,這就是女人的命啊。自己費勁心力的生下她,又要眼睜睜的看著她離去。
荷香腳下無聲的進(jìn)來,靠近張氏的耳朵,輕輕的說了幾句,直起腰靜靜的站著,等待貴妃的反應(yīng)。
貴妃張氏就像沒聽到什么似的,依舊一動不動的坐著。只是注意看她的眼睛就會發(fā)現(xiàn),水汪汪的一潭秋水正泛起波瀾,狠厲的兇光一閃而過,她猛地一下站起,手一揮,案幾上的瓷瓶“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她就像是突然瘋了,把身邊的一切都瘋狂的推到、摔碎、扯爛。荷香驚得呆住,茫然無措的看著貴妃癲狂大笑。
侍女們一窩蜂的跑了進(jìn)來,想要讓貴妃安靜下來,但是一切的勸阻都是徒勞的。他們除了驚訝,更加懼怕,擔(dān)心著無妄的厄運降臨在自己頭上。
張氏猛然靜了下來,還不等侍女們反應(yīng)過來,她又突然沖出了房門,向著外面跑去。貴妃披頭散發(fā)跑在前面,后面追著一群內(nèi)侍、宮女,嘶聲叫著奔跑。
轉(zhuǎn)轉(zhuǎn)繞繞,張氏竟是跑到了玉璋苑。門口的侍衛(wèi)慌忙見禮,張氏卻理也不理,腳步不停向里面沖去。玉璋苑的內(nèi)侍、宮女發(fā)現(xiàn)了情況不對,想要阻止,卻是被發(fā)狂的張氏推得東倒西歪,亂成一片。
也有機靈的內(nèi)侍,先跑進(jìn)去向于飛稟報。還沒等于飛聽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已經(jīng)看見貴妃張氏進(jìn)了書房,披頭散發(fā),紅著眼向著他沖過來。
“趙曙,你還我女兒的命來。”聲音都帶了破音兒,沖著于飛一巴掌扇了過來。不等于飛閃躲,身邊兒的香草已是合身撲了過去,抱著張氏的腰滾到了一邊兒。
張氏這一下應(yīng)該摔得不輕,不見再起不了身?香草身手不見有多好,但是身子輕盈,臂力比一般人要大得多,摔倒的時候,正是張氏在下,香草在上。
“快去稟報皇后娘娘,張娘子發(fā)瘋了,要殺了二皇子。”乳母廖氏驚魂稍定,雙腿發(fā)顫,剛才眼見張氏撲過去,她都要急暈過去,好在香草丫頭及時攔下了。有內(nèi)侍聽見,知道這是要發(fā)生大事了。扭頭向外跑去,飛奔向坤寧宮稟報。
張氏的侍女也追了進(jìn)來,見張氏倒在地上,慌忙上前攙扶。張氏卻是不依不饒,一邊嘶喊,一邊掙扎著要撲向一旁的于飛。
于飛倒是沒有害怕,只是很詫異。什么時候得罪了張氏嗎?這么喊打喊殺?于飛想不明白,索性不想,饒有興趣的看著張氏表演。香草早就很利落的站起,擋在于飛的前面,防著張氏再撲過來。
皇后來的快,但皇帝更快。一個從前朝趕回來,一個在后宮過來,兩人幾乎前后腳都趕到了玉璋苑。荷香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張氏前腳出了紫萱閣,她立刻就飛奔去找皇帝做主。
皇帝皇后的威嚴(yán),讓玉璋苑立刻安靜了下來。張氏此時只是流淚,卻不再發(fā)瘋了。跪在皇帝腳邊,任皇帝攙扶,就是不肯站起來。
“張娘子,跑到玉璋苑喊打喊殺的,究是何故,你且說說明白。”
“官家,咱們的女兒要死了,都是他害的。”張氏抱住了皇帝的腿,說著,猛然向于飛一撲,眼神兇厲的瞪著于飛。
“胡說什么?”皇帝怔了一下,“女兒怎么了?”
“臣妾昨日用了香皂,給女兒洗了一下,今早就發(fā)現(xiàn)身上起了小泡,身子滾燙。定是那香皂不明不白,害了女兒。”張氏哭哭啼啼的訴說,讓皇帝頭腦一暈,怎么都無法相信這個事實。
“宮中人人都用香皂,民間更多人在用,何曾聽說能害人性命?”皇后不干了,這險惡的用心也太明顯了吧。對著一個三歲的孩子栽贓,最終的目標(biāo)豈不就是本宮?
“前面一直都好好地,為何用了香皂就發(fā)病了?定是香皂里有害人的毒物,年長者或無事,但孩子弱小,無辜受害。”張氏毫不畏懼皇后的威儀,一口咬定香皂害人。
“可有宣太醫(yī)看過了?”皇帝終是冷靜了下來,說香皂有毒?這說法有些牽強,他本人也用香皂,御藥苑早已檢驗過,不然如何能讓皇帝使用?
“臣妾得知女兒發(fā)病,一時心神大亂。”張氏低頭抽噎,話沒有說完,但大家都聽明白了,根本沒有宣太醫(yī)看過,就直奔玉璋苑來發(fā)飆了。
“快去宣太醫(yī)。”皇帝下令,沒有心思計較張氏,匆匆而去,他要趕過去看看女兒,究竟是得了什么病,讓張氏如此發(fā)瘋。
張氏被侍女?dāng)v扶著站起,也跟著皇帝向外走,臨出門,回頭狠狠的看了于飛一眼,意味難明。
于飛感覺得到張氏對自己的恨意,他奇怪這恨意從何而來?兩人沒有什么交集好不好?而且,為了她的女兒,于飛還做了半夜的鎮(zhèn)宅神獸呢。
“二哥兒,我們也去看看。”皇后扯住于飛的小手,也往紫萱閣而去。于飛也想看看,張氏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紫萱閣氣氛沉悶,一眾內(nèi)侍宮女噤若寒蟬。皇帝皇后一同駕臨,從來沒有的事兒啊。都聽說了,小公主生了病,貴妃發(fā)瘋了。
皇后沒有進(jìn)屋去,和于飛就在院子里站著。屋里已經(jīng)擠了不少人,還是不進(jìn)去了,莫要再染了病。
不一會兒,皇帝和醫(yī)官都從小公主的房里出來,面色陰郁。
“錢卿,究是何病癥?”皇后開口問道。
“回圣人,經(jīng)臣等確診,是痘瘡。”錢乙沉聲道。
于飛立時覺得皇后抓著自己的手就是一緊,竟有些微微的顫抖。于飛見過錢乙,自己復(fù)生的那一刻就見過。對外的宣傳中,正是錢乙等人救活了自己。
“快帶二哥兒離開這里。”皇后急促的說道,一把拉起于飛的手,交給乳母廖氏,滿臉的驚慌。廖氏更是不堪,身子抖得竟是無法邁步。還是后邊趕到的苗氏,一把抱起于飛,連招呼都來不及打一個,匆匆離開。
苗氏是聽說貴妃發(fā)瘋殺到了玉璋苑,驚慌失措的趕去,沒碰上,又匆匆的趕來紫萱閣。恰好聽見了痘瘡二字,七魂早嚇丟了三魄,抱著于飛落荒而逃。
痘瘡在這個年代,就是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