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是就是日落啊?海邊的日落就是這樣的嗎?”
“哪里?就那塊黃黃的云嗎?”
兩個年輕的姑娘趴在船欄桿上,舉著手機在找角度,船也晃手也抖,海風(fēng)糊一臉。
“我的自拍桿呢。”
“我也沒帶,那個,小哥,那邊的小哥,可以給我們拍個照嗎?把那邊的日落也拍進(jìn)來,謝謝啦。”
入海口的海水是灰色的,海面也不開闊,又小又瘦的島嶼就在上面飄著。黃昏漲了潮,海水像鼓滿風(fēng)的帆一樣扯了起來,打在巖礁上,全是浪花,嘩啦嘩啦的,比客船的柴油發(fā)動機還響。
天氣并不十分晴朗,海上已經(jīng)起了一層薄霧,云層也密,看不到太陽,只透出一片平整的橘黃色。
“小哥好專業(yè),還會從下往下拍。”
“以前坐船的女孩讓這樣拍的的。拍得不好。你們是來探親的嗎?”
“沒啊,我們高考完出來玩的。啊!小哥,海上信號不好,定位都定不了,請問等下下了船以后,潭漁旅舍要怎么走?”
“終點站就是前面的小島,住的都是村里人,沒有旅舍,你們要找的是哪戶人家?”
女孩子們趕緊翻出船票來看,手忙腳地問:“這不是去銀灘的船嗎?”
“這邊海水急,養(yǎng)不出沙灘,都是礁石,這班船都是供村民進(jìn)出的,我們做海捕的營生,偶爾會有商人過來。銀灘是東面桂島的沙灘么?姑娘,你們走錯路了。”
小哥想了一下,從運動服褲袋里掏出工作證和身份證:“這是今天最后一班船了,我們夜晚一般不出海。我是渡頭的售票員,也是搭最后一班船回去的,不是壞人,要不你們先跟我上島吧。你們成年了嗎?下次請小心一點。”
天色肉眼可見的暗下來,姑娘們這才發(fā)現(xiàn)船上只有這個草帽小哥,瞬間腦補了十萬字恐怖片,看著遞過來的證件,是蓋了紅章的,再看小哥本人,長得很斯文,普通話也很標(biāo)準(zhǔn),才沒有那么害怕。
“真的可以跟你回去嗎?真的很感謝,給您帶來麻煩了!”
小哥對她們笑了笑:“沒關(guān)系。”
回頭吼了一嗓子:“村長!有兩個女娃子搭錯船了!等下要跟我們回去!”
柴油發(fā)動機突突突突地響,村長只顧開船,也回吼了一嗓子:“我就說!那里來的兩小姑娘!怎么這么冒失!干脆打包賣掉好了!”
小哥又向兩個小姑娘解釋:“我們村長也就是這班船的船長,人很好的,不用害怕。”
風(fēng)浪很大,但是到站時間還是很準(zhǔn)的,一下船,島上兩排路燈剛好就亮了起來。太陽燒盡了,天空是黛藍(lán)色的,島嶼也是黛藍(lán)色的。
姑娘們踩到平地上還有點暈圈,目光就毫不掩飾地看著售票小哥和村長。
可能是他們村的統(tǒng)一著裝,兩個人全是草帽加黃色人字拖,村長有點年紀(jì),穿的是短褲汗衫,雖然胡子樁都有點白了,但一膀子肉又壯又實。
售票小哥則比較內(nèi)斂,穿的是藍(lán)白運動服,褲褪挽起來,看著跟個高中生似的,眼睛長得很秀氣,特別乖,就差往臉上寫“我是好人”這四個字了。
放在地上的行李被他們?nèi)聝上履闷饋肀匙约荷砩希瑑蓚人兩輛摩托。摩托估計是祖?zhèn)鞯模膊恢辣P了多少年才盤得出這層油黑色,坐墊的皮都炸開了。
他們兩個夾著人字拖,榨油一樣使勁踩油門,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之后,發(fā)動機終于響了。
“女娃子,上車啊!呆鴨子似的。等下記得給你們家人打電話報平安。”
摩托能坐的地方很窄,又是上坡路,小哥說:“可以扶著我,小心不要被搖下去了。”
“可以嗎?謝…謝謝。”姑娘搖擺了一下,最后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聽到小哥輕輕笑了一聲。
姑娘當(dāng)場就死機了,心里只有一個想法:這個男人,好有型,好酷啊。
小哥開摩托開得又慢又穩(wěn),反觀村長那邊是一騎絕塵,那邊的姑娘眼耳口鼻全被吹得鼓起來,艱難地回頭看向自己的同伴,拐彎時差點被甩出去,最后慌不擇路,一手攀住了村長的脖子。
“喂!女娃子你先放手,我的氣管,氣管要斷了!”
沿岸的路是水泥地,但從島的半腰開始就是沙子地了,也有了人家,他們就把摩托停在村口的雨棚下面。
村子都是刷石灰漿的白色一層小平房,島上濕氣重,青苔積了一胎又一胎,黑糊糊水跡一樣貼在墻上。
拐角的平房門口坐了個老人,上衣和褲子都是紺色碎花,手里的葵扇扇到一半,就停在胸口了。旁邊還有臺收音機,但放的是磁帶,磁帶也不知道是哪個年代買的,從早到晚都在放七俠五義,放到一半就卡殼,大概卡個兩三小時,又重新再放一次,接著繼續(xù)卡殼。
“啊嫲,天黑了,回家吃飯了。”
“啊?”
“天黑了!回家吃飯了!”
老人慢悠悠地站起來,顫著手疊起了那張竹凳子,跨進(jìn)屋里,屋里也是又黑又暗的。跨到一半才說:“喳飯?喳了,喳過了。”
“哦!啊嫲!今天翻風(fēng)!晚上就別出來了!”
小哥又迎風(fēng)吼了一嗓子。
李吉祥的奶奶在戰(zhàn)爭時期就和家人走失,對于家鄉(xiāng)的描述都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場景,只能得出一個大概的范圍。
他剛來的時候,村長就說:“哦,村口的啊婆好像是有個走失幾十年的妹子,不過不是親姊妹,你奶奶姓徐是吧,我們整個島都是姓徐的,那大概就是這里了吧。整條村都是你的親戚,男的都是你大爺,女的都是你大姑奶奶,也不怎么分了,就這么喊著吧。我家對面有間屋,十多年前離島后就沒回來了,你住那里吧,好歹有個檐子擋雨。”
戰(zhàn)亂失散的人這么多,姓徐的人也很多,再詳細(xì)的信息已經(jīng)無法考究,李吉祥就這樣住下了。
村長把一群人都趕到自己家里吃飯。住海邊也并非能吃上大海鮮,大白飯的配菜就是幾尾煎小黃魚,不是什么名堂,但夠鮮。
“吉祥,你也來啦?怎么還有兩個小姑娘,老頭子,你怎么不早說有客人?這些菜拿出來嫌丟人。”
村長二鍋頭已經(jīng)巹滿小酒杯,雖然身體還是很壯實,但年紀(jì)大了,還是肚子還是有點圓,他往自己肚皮上拍了一下,說:“兩小丫頭搭錯船了,給撿回來的,那你再去燒兩盆菜來吧。”
倆姑娘立馬拘謹(jǐn)?shù)卣f:“啊姨好,叔叔好,不用煮的,我們已經(jīng)吃飽了。”
村長老婆把酒到回瓶里:“明天開墟,你四點就要出船了,也不怕酒駕。兩位小妹,其實我也剛洗了鍋,那我也不客氣了,你們能吃就吃,明天再給你們煮頓好的。”
村長沒喝上酒,但就像醉了一樣,口若懸河地回憶他逝去的青春,什么好幾十年前為了整出一條路來,搬了一大船沙子,差點翻船,然后一籮筐一籮筐背上山啦,村里的每一間房子都有自己的磚頭啦,之類的話,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年輕人都上學(xué)的上學(xué),打工的打工,出去好啊,要是自己再年輕個五年,也出去。
村長老婆心里也知道這些都是血和汗,還有無數(shù)個看不到盡頭的日日夜夜,村長也不是不能外出謀生,但總要有人守著,總要有人開船,才有人出去,有人進(jìn)來。
但在這個時候往往會喝倒彩:“就你能,附近最破就是我們村,就你一輩子就開個小破船。”
“別的島有沙灘,再不濟(jì)也能養(yǎng)海魚海帶,就我們這邊浪急。我這班船一天也沒幾個人,油費都填不上,就是政府來扶貧的。不過也就這幾年了,上個月不是出了個計劃嗎?海島統(tǒng)一規(guī)劃,統(tǒng)一發(fā)展,桂島都弄了個旅游項目,叫什么銀灘。”
“妹子,你們今晚就將就睡我家吧。”
“村長,我剛好有洗干凈的被子,讓她們來我家吧。”
這間屋子雖然舊,但里面非常整齊干凈,迎著海風(fēng)但一點都不濕,燈管也照得亮堂。李吉祥鋪好床,領(lǐng)她們進(jìn)房間,也是一樣的干凈,木板床不柔軟,但是鋪了被子以后很舒服,居然住出了海景別墅的感覺。
“先去洗個澡吧,熱水器是燒煤氣的,會用嗎?”
“不…不麻煩了,就一晚。”
“海風(fēng)咸,吹完以后會癢的,還是洗一下吧。”
“好,謝謝小哥哥。”
倆姑娘在咬耳朵:“你干嘛喊人小哥哥。”
“他好man,我想我已經(jīng)愛上了他。”
“什么,你這就爬墻了嗎你這個博愛黨。”
李吉祥看到她們洗完澡以后還在屋外面轉(zhuǎn)悠,就問:“怎么了?”
“小哥,這里信號是不是不太好啊?我們想燒流量看直播都看不到。唉!今晚看不到我家聚聚,都要失眠了。”
“這邊信號是不怎么好,電視上播嗎?我家有電視的。”
“什么!居然有電視?就是在電視上播的!愛你小哥!但是要播到10點半,會影響你休息嗎?”
“你們看吧,不要緊。但明天我們有漁市,四點就要起床了,也會喊你們起床,把你們一起搭出去。”
“沒問題!早起又不禿頭,還是看我家聚聚重要!”
“追星族?”
“是啊,其實我們來這里就是為了看我們家聚聚的,粉絲情報站說他的綜藝節(jié)目明天要來銀灘取景拍攝,剛好放暑假,我們就來了,還上錯船,幸好遇到小哥哥!”
“小哥哥我跟你說,我們家聚聚,超帥!等下你也來看,我一定要賣你這個安利!”
“一想到我們家聚聚要來,我就睡不著了,說不定還能遠(yuǎn)遠(yuǎn)的看他一眼。啊,我要幸福到暈了。”
九點播的節(jié)目,現(xiàn)在才八點,倆姑娘已經(jīng)在電視機前面嚴(yán)陣以待了,好像稍微走神信號就會溜走一樣。
李吉祥搬個桌子在旁邊做數(shù)獨。他過著早出早歸的生活,娛樂活動基本為零,最后才摸索出這種自娛自樂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