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祥每年過年要完成的主要任務就是上墳,這一天沒有人詢問他的行程。
于是他中午就坐飛機去了北江。
不是很清楚基督教正確的上墳方式,也不知道他媽有什么喜好習慣,李吉祥只能與照片里的人四目相對,然后跟她揮揮手說再見。
相比之下他爸和他奶奶的墳頭就熱鬧得多了。
也許不能說墳頭,就是兩個放骨灰的格子。由于一間墓室的容量很大,即使不流行過年上墳,也沒有那么冷清,至少煙火是斷不了的,還可能有一兩個正好遷進去的新住戶,講究一點的是吹著嗩吶自帶背景音樂進去的。
來往的生人也并沒有特別悲傷,燒酒燒肉捎上,穿得也喜慶。有些人還會點根煙放著,然后自己也抽,再敬點酒,就像來串門兒一樣。
大部分還是整整齊齊的一家人,就好像是跑來團年的。什么生孩子了啊,結婚了啊,求爺爺保佑不掛科啊,有的沒的念叨一通,主要就是怕死去的人瞎惦記。
現在文明城市建設都提倡環保上墳,李吉祥也不點香不燒紙了,在口袋里摸出幾顆奶糖供在旁邊的椅子上,再在碑上貼幾朵菊花。
椅子上的貢品,人一走就要清掉,唯獨這些花能貼到變花干,就證明有人來看過了,即使人丁不怎么興旺,也不至于失了排場。
北江現在一頭是高新產業區,一頭是商圈,大廈林立,碼得整整齊齊,那條大江還是又平又開闊,一眼看去就是江河日落,只能看到幾段小支流安靜的沒入人家之中,也還走柴油船,運的就不只是食糖和河泥了。
這座小山坡從前就是埋死人的地方,好些年前規矩改了,改挖的挖該燒的燒,居民多年前就已經遷走,他們的漁船和出租屋都不在了,外來人本地人全住到隔壁鎮的商品樓去,唯一不同的是拆遷時本地人得了點錢,很多人拿著本金去做生意了,闖闖蕩蕩,也去當別處的外地人。
北江如今寸金尺土,還能空出這么一個埋骨地。
是最早買下這塊地的開發商特意留下來的,村里人都覺得這個商人挺有良心,怪不得會發達,人死就要落地歸根嘛。還有那間小學,也是開發商花了大價錢弄的,不過也不署名,就叫北江小學。
除了“以后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這一點勉勉強強完成了,李吉祥今年也沒有什么好報告的。
時間不早,差不多要去打掃舊屋了,李吉祥的家也早拆了,這是當年他拿著拆遷款隨大流和村民們買的一個地方的房子。
他自己一個人在這里生活過幾十天。他爸跳河之后,他奶奶的精神就不是很正常,有一天出門居然還把存款提了出來,回來的時候帶回一個狗牙墜子,就用根紅繩穿著,說是什么如來佛祖三清真人瑪麗亞開過光的,手抖啊抖啊就戴李吉祥手上,自己年紀大了,不記事,只能求佛祖幫忙照顧孫子了,也不祈求像起的名字一樣吉祥如意了,也希望健康平安。
那會李吉祥還要裝模作樣的去上學,雖然天天都在打架和逃課。他就盼著學校早點開除自己,然后跟奶奶說,實在沒辦法,自己不是上學的料,去找份搬磚啊開大貨車之類的工作。
有天回家奶奶不在,李吉祥報了警,天天去菜市場啊河邊之類的地方找他奶奶,過幾天警察說,橋底有個老人家,好像是去找兒子的,今天早上發現,是冷死的,你去認領一下吧。
老人家的衣袋都是縫了線的,以免被偷錢,里面有個本子,寫了筆畫不清的字體,李吉祥一個一個辨認,發現全是寫給自己的,什么喜歡吃的花生糖在哪間鋪頭有的買啊,夏天買涼粉的大姨什么時候來啊,她的抽屜里還藏了一合巧克力,是鎮委會搞老人聯歡晚會的時候偷偷多拿的,讓吉祥慢慢吃,這樣的話。
從此李吉祥也不去上學了,過上了白天在黑網吧看場子,晚上在燒烤攤看場子的生活。
李吉祥之后一個人在這個屋子里住了幾十天,后來不住了,但他爸他奶奶的遺物都在這邊,所以每年都回來打掃。
由于門窗長年關緊,因此屋子里都是陳木頭的霉味。
黑色小屏幕大肚子舊電視機,舊冰箱,舊式縫紉機,房間門口的竹搖椅,舊日如在。
李吉祥抹了一遍以后,還要燒飯祭灶,這邊的風俗習慣,過年拜的第一個神是灶神,祈求家宅。
之后李吉祥翻出7份報紙來看,是那種鄉鎮報紙,日期全是十年前。
“桃花源驚成癌癥村,什么是環境污染?
~年7月16日撰稿人孫載”
“北江,塘魚一夜死亡,損失慘重
~年7月27日撰稿人孫載”
“塘魚死亡后村民又出現骨痛癥
~年8月10日撰稿人孫載”
“秘訪,北江上游造紙廠
~年8月25日 撰稿人孫載”
“造紙廠每月排污水達1500噸,北江已成毒土
~年8月30日撰稿人孫載”
“拒收拒買北江農副產品,北江人要如何謀生謀命
~9月8日 撰稿人孫載”
“著名企業利和集團進駐北江,喜迎產業升級
~年3月27日 撰稿人孫載”
報紙下面壓著他爸的技術檢測記錄本,紙廠的生產許可證,以及一張寫了遺言的紙。
李吉祥每年都會再看一次,然后拖出一張毯子坐在竹搖椅子上睡一晚。
第二天先回去跟他的姥姥舅舅舅娘和表哥告別。
舅娘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其實李吉祥也是一樣,沒辦法理解這個家的相處方式,只是舅娘是事事討好,低眉順眼,李吉祥是表面笑瞇瞇,內心懶得理。
年快過完的時候,李吉祥被人約了出去。
約的是晚上9點。李吉祥順著導航找,到了一個街上,還算熱鬧,每走一步都會踩到水坑子。
又短又窄的后巷站了一排男男女女男女男女,全在摟摟抱抱,邊摟邊打啵。
目的地是間舊賓館。
房間連盞正常的燈都沒有,只有頂上掛著的的粉紅粉黃,閃瞎人狗眼系列的頻閃燈。幸好有個廁所,裝的白熾燈。
床邊坐了個男孩子,就穿了件單薄的襯衣,低著頭,喘了一口氣才說:
“李先生,您坐。”
指了指床。
李吉祥看了一眼,也只能坐床了,坐下之后問:“再次見面,范先生,請問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嗎?”
男孩突然猛地站起來,咽了口氣,騎在李吉祥腿上。
李吉祥一時嚇死,男孩一用力,居然輕易的把李吉祥推倒在床上。
范沐晴緊張地說:“李先生,如果是你的話…我已經做好準備了,我這一輩子都可以服侍你的,我…我可以值四十萬嗎?我很干凈的,這些了我也學習了一下,我…我試給你看!”
范沐晴伸手去扒李吉祥褲子。
李吉祥鯉魚打挺捂緊褲頭繩,滾到床頭縮了起來,嚇到音調都變了:“賣|淫是違法的!”
范沐晴愣了一下,無力地靠到墻邊,居然哭了起來,隨后又笑著說:“對不起,李先生,打擾了,我還…還以為你對我有興趣…果然我的腿不夠長啊…”
李吉祥緊張地扶著床邊站了起來,調整了一下情緒:“請問你為什么需要錢?”
范沐晴茫然地看著李吉祥,支支吾吾地說:“我借了高利貸…要給爸爸看病…”
李吉祥問:“借了多少本金?每年的利息是多少?”
“借了13萬…利息…利息是九出十三歸…好像要每個月疊加…”
“最多只要還17萬,法律允許的利息是每年36%,但法律只保護少于24%的部分,其它可以不用還的,每月疊加更加是違法的。別怕,別怕,我們可以想辦法的。”
“李先生…那,那我可以值17萬嗎?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你今年多大了?”
“19。”
“身份證。”
“17…”
還好,是個小屁孩。李吉祥稍微放松了警惕:“你的父親患了什么病?”
“走在路上被砸到頭了…昏迷,好像…好像是頭蓋骨裂了…有瘀血。”
“報警了嗎?”
“沒…沒有,當時沒事,回家之后才流血暈的…李先生,我真的沒辦法了,我…十萬可以嗎?”
“冷靜。范先生,你可以索賠的,高空拋砸致傷,屋主和物管都有責任的。出事地點,你父親的診斷報告,可以回去給我看一下嗎?”
范沐晴卻哭得更厲害了:“我…我聽說打官司的話沒有一年半個月都是拿不了錢的,就等著被耗死…我還借了高利貸…”
李吉祥走過去,拍他的肩膀:“肯定能勝訴的,高利貸恐嚇你的話是觸犯刑法的。”,李吉祥嘆了口氣:“至于你的擔憂,我可以給你錢,但不買你的肉體,我想聘請你幫我做一件事,可以嗎?”
范沐晴跪下來就要給李吉祥磕頭。
李吉祥抬起膝蓋撐住他的腰,把他擱到椅子上:“你現在還在那間娛樂公司嗎?”
“在…”
“你簽約之前知道你進去要陪酒陪床嗎?”
“只聽說過要陪酒…”
“有強逼的情況嗎?這種情況多嗎?”
范沐晴點點頭。
李吉祥拿出簽字筆,在范沐晴的手背寫了一串數字:“姓韓,找他,他會幫你的。”
……
李吉祥在春假最后一天的晚上回到G市。
讓他震驚的是,他家門口鋪了席子,蹲了幾個人,卷著棉被,居然是在斗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