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邑笑瞇瞇地走到洗手臺前,他像等待著什么事物來臨一樣仰頭沉思了一會,接著他說:“你很有意思,動了黑人。勇氣雖然可嘉但方式不能提倡。”他說著干笑了兩聲,然后又仰頭停了半天。
“是什么理由要你那樣做的呢?”他問道。
山海對他晃來晃去的奇怪舉動感到很膩煩,他反問道:“那又是什么理由要你來了解我的呢?”
“呦,”鹿邑仰頭露出了滿足的神情,“好奇。”他說道。
“我也有好奇”山海笑道:“你為什么不回去床上呆著?”
他沒回答,只是把手放到了喉嚨里,不一會兒,他吐出一堆東西,包括剛剛吃下去的藥。
“你什么都沒看到。對不對?”
“是,我沒看到。”山海靠在床邊到處是污嘖的墻上,他開始真正好奇地打量著面前這個人,這個人努力讓自己吃下去的藥吐出來,吐得眼眶滿含淚水。
不管原因是什么,好象這個人的出現是為了讓他暫時忘記那些煩惱一樣。“你最好沖一沖。這樣別人也能沒看到。”山海笑著說。
“既然你沒看到,那我就告訴你理由。”那人吐完東西那上又恢復了神采熠熠,眼睛里透出灼熱的溫度,而皮膚卻散發著蒼白腐朽的氣息。“在我吃的藥里面,有三種,其中的這個。”他檢起其中一個紅色膠囊,“這是治癲癇的,它能讓人變蠢,記憶力衰退,變乖,也能睡著。”
“讓人變蠢?”
“沒錯。”他漱了漱口,“我的病并不需要吃這么多的藥,但醫生可不管,他只要我能睡覺,什么都藥都開得出來。”
“你失眠嗎?”
“可以這么說吧,除了失眠,我還有――”
這時候有人突然推門進來。是一個體形肥大的醫生,山海盯著他看,在他入院這么多天來,第一次清醒地看到了醫生。
這醫生個頭很大,像一只豎起來的北極熊。
他看到水槽上的嘔吐物時很驚訝。
“這是誰吐的?”
醫生大聲叫著望向鹿邑。
“我。”山海對著醫生說,他的音調變得很低,用一種很有說服力的口吻,這讓那醫生迅速把注意力放到了山海身上。“我覺得我有點發燒,我吃的東西都吐了。”
醫生打量著若無其事的山海,又看了看鹿邑,鹿邑聳聳肩做了個“不關我事”的姿勢回到了床上,繼續悶頭看電視。
“你哪個醫生負責的?”
“鄭醫生。”山海糾正說。
“你應該在骨科,怎么會到這來?”
“他一直昏迷,晚上剛醒。”鹿邑在一旁嘟噥著插話。
醫生上前去量了山海的體溫。
“你是有點發燒。”醫生說:“你把藥吐了?”
山海點點頭,他的動作很慢,向下,抬起,停在中間,看上去真像是發燒得遲鈍了的樣子。
“把藥再吃一遍,然后睡一覺。”醫生看著山海把藥吃了,然后放水沖了水槽,他走的時候還跟鹿邑說:“把電視開小聲點,別影響別人。”
醫生離開之后,他們倆就笑了起來。鹿邑繼續看電視,山海則發了一會呆,他還沒有完全清醒,腦袋里像塞著鉛塊,可能吃剛剛吃下去的藥開始生效了,山海又感到渾身乏力,他啃了幾口護士放在床頭的面包,又硬又冷像是在嚼著被太陽曬干了的紙盒子。
他想要用道法驅逐這些負面的影響,但是看了看身邊的鹿邑,便是打消了這個舉動,在鹿邑的身上,他聞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息。
山海發了一會呆,看著屋子里這個剛剛認識有些奇怪的家伙,看著他看電視時奇怪的姿勢――倒過來頭朝下,腳擱在墻上看電視的姿勢就像一個躺在自家沙發上看動畫片的小孩。
這讓山海覺得一切還不算很糟糕,不算壞,盡管他身體里亂七八糟,胃里很餓,嘴巴很苦,頭又很暈,一想到那些麻煩,他就覺得加倍暈起來。
“小子,你為什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鹿邑頭朝下,向臉色發白的山海叫道:“告訴我到底是什么麻煩事。”
山海沒回答。
“你在煩惱和別人鬧別扭,是不是,在煩惱如何拿下羅素曼的那一萬股是吧。”
山海抬起頭,他有些驚訝地皺了皺眉頭,他還不習慣和別人談起煩惱,這樣的驚訝在山海的臉上一閃即逝,隨即又成了一副冷冷的樣子。
“我相信一種理論,”鹿邑說:“消極,是會傳染的,它就像是散布在空氣中的病毒,然后人們會互相傳染,一旦被傳染了,他們就變成了另外一種人,即使,即使他們本不想這樣。”
山海沒理他。
“你需要錢。是嗎?”
“我沒錢。”
“阿哈,”鹿邑干笑著:“喏,缺錢讓人沒有志氣,你現在就是感染了消極病毒的人。我的意思是說,錢買不到幸福,但可以買到別人任何東西。”
山海繼續保持沉默,他不想浪費時間理會他。
“我們生活在一個消費形社會不是嗎?你只是被消費了而已。“鹿邑繼續干笑著問道:“你有多少錢?”
“什么?”
“你一共有多少錢?”鹿邑重復問了一次。
“沒多少。”山海說。
“如果你因為錢而煩惱,那么你會很快就妥協,它會讓人變得猥瑣沒有生氣。說這話不是在巴結你,而是我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你剛剛幫了我一個小忙,所以我現在有半只腳站在你這邊。”
鹿邑抬高了音量,“我們身邊有各種各樣猥瑣的人,太多了,小子,你可能不愿意承認這種事實,黑人、韓總、亂開藥的醫生,這些人都會慢慢地用各種方式讓你抬不起頭來,但是,聽著,只要你有一次抬不起頭,你只要開了個頭,你以后就會慢慢地走下那個大坑,你會一直抬不起頭,你懂嗎?”
鹿邑說這話的時候,樣子就像一個腰纏萬貫的富豪,他的聲音鏗鏘有力,仿佛是一個開瓶器,一圈圈鉆進軟木塞子里隨后又硬生生地把整個木塞拔出來一樣。
山海第一次認真地看著面前這個人,他有著一雙溫度灼熱的眼睛,在他的記憶里,也曾經有那么一瞬間他看過這樣的眼神,那是發生在宏的那一段落里,帶著一種稀有的信任和希冀的情感。
“那么,告訴我你有多少錢。”這個人朝山海走過來,雙眼灼熱,帶著信任的光芒,“你可以拿出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四十,讓它們為你解決問題。”
“我一共只有一千塊錢。”山海吸了口氣, “這點錢付完醫藥費,就沒剩多少了。”
“但是你還要吃飯,對嗎?”
“我會重來的,”山海說:“只要重來拿出一個計劃,想來他們也對付不了我。”
“那樣你要交更多,你也不能保證黑人不再找你麻煩。對不對?”
他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看這。”鹿邑看了看墻上的鐘,又把電視調到晚間新聞節目,“這里有個路子。”
他湊過來壓低聲音:“半個鐘頭后,這里會播出中獎信息,醫院這個線路沒有屏蔽,所以你能看到。這東西有個外圍賽你知道嗎?”
“我知道。”山海抽了抽鼻子,他看過別人賭過這個,在張天正的賭場當中。
“我在幫一個莊家注冊。不是叫你去賭,你在我這可以算下概率,你懂算概率嗎?”
山海沒回答。
“假設,有人愿意拿出百分之二十,放在我這,而我又愿意那么干的話,我就會冒險在開盤的間隙把這筆錢追加到賭注里面去,也就是說,這筆錢就有超過百分之七十的機率可以賺回六倍那么多。”
“你這是作弊。”山海說。
鹿邑面帶微笑:“數字不大就沒有人會知道。但前提是只有朋友才值得我這么干,我不確定你是不是?”
這個問題很突然。
“是又怎么樣?”山海反問。
“是我們就賭一把。”
山海抬起頭,他并不是對鹿邑的話深信不懷疑,而是他相信他說的那種朋友的感覺一種他讓他感到好一點的感覺,即使是在這間黑乎乎的醫院里,朋友這兩個字仍然能讓人感受到那種光芒,山海想抓住這種光芒。
這也是這個故事的一部分。
山海出院了。
他有了一個新朋友,那就是住在醫院精神康復病房的鹿邑,他是山海的上司,同時公司董事會家族里的人。
對于鹿邑的幫忙,山海對此心懷感激,山海就獨自穿過長長樹陰路走去咖啡館,那段十五分鐘的路程,是他喜歡的距離,在忽冷忽熱的南方冬季,林蔭路和草地上的總是人跡罕至。
他很需要這種日子來讓自己安靜下來,羅素曼包括她的那群孩子失去了蹤跡,讓他不得不在津門市待了下來,他的目光已經是看向了王東,這個津門四大公子之一!
鹿邑沒有食言,山海出院后,他就安排見了一面,地點約在咖啡館的大草坪上。在中午到來之前,高挑瘦弱的鹿邑出現了,他叫著山海的名字,邁著虛無的步伐走進草坪,臉上笑瞇瞇地,柔軟的頭發在陽光下閃耀著光澤。
“刺眼,真刺眼。”鹿邑帶著太陽鏡一面抱怨,“小子,你恨不得我們脫得赤條條躺在這片雜草里曬一曬是不是?”
山海笑笑,陽光是有些明亮,但不至于到刺眼的地步,他看著鹿邑,第一次覺得他有一種特別的氣質,像舊電影中的英倫紳士,那張臉白得就像一張紙,下面是肥大的睡褲,上身卻套了一件看起來很值錢的大衣。
他點了支煙,示意山海也來一支。山海搖了搖頭:“今天是有點熱。”他說。
“不是熱,小子,是邪門,這種能把人曬成肉干的陽光不應該出現在冬季。”鹿邑一面呱呱叫著一邊摸遍了大衣的各個口袋。接著掏出一疊現金遞給了山海。
“這是兩千塊,小子。”鹿邑說:“趁現在還來得及,先去把補考費交了。”
“來不及了。”山海搖搖頭:“過期不候,我們韓總講的。”
“你們韓總是個生意人。”鹿邑揶揄著,把煙蒂扔到腳底下踩滅。
“謝啦,幫了我個大忙。”山海看著熄滅的煙蒂,他真心感謝他,那種單純的感覺是漸漸到來的。
“不。”鹿邑搖搖頭:“我不是幫你。這是你的投資。”他說:“我幫不了什么忙,但我知道缺錢的滋味。”他拍拍山海的肩膀:“我不希望錢讓你去做你不喜歡做的事情而已。”
“你說這話的時候像個生意人。”山海嘲笑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