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上被新雪覆蓋, 窗前的臘梅開得正盛,明黃的花瓣在白雪皚皚之下顯得格外嬌艷溫雅。
正值年尾,京城里也正是熱鬧。
長安大道上張燈結彩, 紅色燈籠沿街掛起, 綿綿不絕。酒樓里人滿為患, 街道兩旁皆是留駐看景的行人,走在街上已然是炮仗聲不斷。
新年之際,家家戶戶都忙, 本無暇顧及其他, 可這幾日卻是有一則小道消息傳到大街小巷,鬧得沸沸揚揚的, 便是尋常百姓也都多有議論。
謝府上下, 也是如此。
今日兵部侍郎的崔夫人便登了門, 坐在暖閣里品著茶,一起閑聊。
想著崔夫人府上也有適齡的男子,謝夫人便把戚秋也叫出來陪著一同說話。
京城之中左不過是這些事,不論說什么都繞不開最近風頭正盛的李家。
不想今日崔夫人提起李家的時候, 卻是眼眸一轉,掩著嘴笑了, “夫人可知道近日傳的正盛的一件傳聞?”
謝夫人心里門清, 卻佯裝不知,笑道:“臨近年尾府上忙,倒還真沒聽說過近日京中有什么傳聞,是哪家的?”
崔夫人揚唇一笑,朝東邊指了指, 說道:“還能是哪家的, 自然是最近風頭正盛的李家。”
聞言, 興致缺缺的戚秋抬起了頭。
她這幾日經常把自己悶在屋子里,許多事都不打聽,還真不知道李家近日又鬧出什么事了。
謝夫人端起茶盞,“哦?他家又鬧出什么事了?”
崔夫人輕聲說,“夫人可知李家因何得到陛下恩寵?王家公子王嚴又因何晉升的如此之快?”
謝夫人搖頭不語。
崔夫人便繼續說道:“近日李家風光,可襄陽王家卻是落了難。襄陽王家的王大人身負太守一職,卻貪贓枉法,貪污受賄,被人檢舉,下了大牢,如今王家可是亂成一團了,想必這個年是過不好了。”
貪污受賄?
戚秋手上動作一頓,如今她對于貪污受賄幾個字極其敏感。
抬眸望去,只見崔夫人神神秘秘地說:“夫人可知王家是被何人檢舉的?”
戚秋心里有了答案。
果然就聽崔夫人咋咋呼呼地說:“正是那個王家公子王嚴!人家大義滅親,上京頭一件事就是將自己的親伯父給檢舉了,如今李家風光得意,王家卻是大禍臨頭了。”
“要說當年,王二老爺病逝,就留下李夫人和王嚴這對孤兒寡母,還是已經分了家的王大人將他們接回府上,多般照料,誰想到王嚴竟這般中正不二,對自己親伯父也能如此剛正。”崔夫人哼笑著說。
抿了一口茶,謝夫人慢悠悠地說:“京中傳聞也未必可信。”
崔夫人急了,立刻說:“如今京城里頭都傳遍了,若是假的李家也應該站出來解釋才是,可端看如今李府無聲無息的做派便知,此事多半是八九不離十。”
謝夫人低頭笑了笑,沒有說話。
崔夫人揚起眉梢說:“不然憑借著李家那些個上不了臺面的東西,陛下何苦抬舉李家,給他們這么大的顏面?這是在感念王嚴的大義滅親呢!”
垂首笑罷,謝夫人倒是沒有失了分寸,“若是王大人真的犯下如此罪過,也算罪有應得,怨不得旁人。”
崔夫人左右看了一下,壓低聲音道:“這才是最蹊蹺的事,王大人入了牢獄之后連連喊冤,據說跪下來磕得頭破血流,一口咬死是被人陷害。如今王大人在牢獄里長跪不起,瞧著倒真有幾分真切在里面。”
戚秋心里頓時咯噔了一聲,手上的茶盞都險些落了地。
心里百轉千腸,戚秋不由得將此事和戚家聯想到一塊,越想眉頭皺得越緊。
一聽此言,別說是戚秋了,便是謝夫人也皺了眉頭,“竟還有此事?”
崔夫人連連點頭,“可不是。正因如此,此事才傳的沸沸揚揚,好些人都說”
崔夫人壓低聲音,“都說是王嚴為了攀權位,故意栽贓陷害王大人的就是此事被壓得好好的,也不知是誰給透露了出來。”
謝夫人抿了一口茶,頓了半晌后才笑道:“察院左僉都御史和錦衣衛已經去了襄陽王家,若真是被冤枉的,自然會還王大人一個清白。”
崔夫人此趟跑來本是想攛掇謝夫人趁勢去李府踩上了腳,見謝夫人不接茬只能歇下這門心思,撇著嘴郁郁道:“那可說不準。”
崔夫人是個閑不住的,即使沒能如愿,話也不停。
托她的福,暖閣里話語不斷,而與此同時,戚秋腦海里也響起了系統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調查王嚴立了什么功任務進度已完成百分之五十,請宿主繼續加油。】
垂下眸子,戚秋半天無言。
寧和立到謝殊院子里的時候,謝殊正在院子里喂雞。
但顯然謝殊的心思沒在喂雞上面,他斜倚著朱紅的欄桿,手里捏著玉米粒卻遲遲不喂給小毛,急得小毛一個勁兒地架著翅膀想要跳起來啄他。
等寧和立走過來之后,謝殊將碗里的玉米粒盡數倒在了小毛的窩里,轉身和寧和立進了書房。
書房的窗幔被挽上,雪色灑進來,里頭一片亮堂。
寧和立冒雪前來,一身寒氣,卻一直樂呵呵地傻笑。
獨自笑了一會,寧和立覺得沒滋味,便拉著謝殊說:“還真有你的,你藏的這一手,直接打得王嚴措手不及。”
拽著謝殊,寧和立非要問個究竟,“你為什么突然對王嚴出手了?”
謝殊把玩著擱在書房里的短刀,刀刃鋒利,帶有寒光,他漫不經心地說:“不能一直讓他躲在后面。”
寧和立笑道:“即便如此,突然對王嚴出手,這也不像是你的性子。”
謝殊沒有接話。
寧和立湊近了一步,想試探一下謝殊的心思,問說:“事出突然,你不會是單為了還我一份禮才出手的吧,就沒個私心,沒個緣由嗎?”
放下手里冒著寒光的短刀,謝殊退后一步坐在了書桌上。
腳踩著椅子,玄色衣袍四散,謝殊淡扯著嘴角,忽而笑了一聲,“要何私心?要和緣由?”
他抬眸問:“對付這么個雜魚,還需要什么私心緣由?”
這話說的張狂,卻無人敢駁。
寧和立一頓,轉身跟著坐了下來,也笑了。
笑罷,寧和立也不再啰嗦,拎著他那把冬日里也要隨身攜帶的扇子去到謝殊放著貴重寶器的架子上,仔細挑看著。
摸著下巴,寧和立盤算著臨走時能不能給謝殊磕個頭叫聲爹,趁機要走一個。
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靜,只余下寧和立偶爾傳來的窸窣腳步聲。
謝殊垂著眸子,看向了身側已經空了的碗。
碗里盛著的山藥老鴨湯已經被飲盡,只殘留淡淡的香氣。
這是戚秋方才送過來的,親自送過來的。
戚秋的眼眶有些紅,神色萎靡,像是又哭過了一場,討好又忐忑的將湯遞給他,眼神里全是不安。
像是怕他撒手不管一般。
謝殊想著,自嘲一笑,沒有私心這話他自己說著都不信。
站起身,謝殊咳了一聲。
寧和立手里拎著一把長劍,問說:“怎么了,受寒了?”
謝殊沒有回話,背對著寧和立,問道:“事情已經辦好了?”
寧和立笑,“我還以為你能憋著不問呢。自然辦好了,你謝公子還了我這么大一份禮,我要是不上心豈不是說不過去。”
摩挲著手里一直心心念念的長劍,寧和立心道一會兒就為了這把劍認謝作父一次好了,嘴上心不在焉道:“送信的人已經派出去了,你要我幫你找的人也在路上了,到了京城就第一時間送到謝府上。”
默了片刻,謝殊點點頭。
等寧和立心滿意足地抱著長劍走后,謝殊也披上了大氅。
東今這個耳報神跟著就過來了,“馬上就要用午膳了,公子作何去?”
謝殊抬手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去備馬。
東今樂顛顛地去了,可等到謝殊跨身上馬這才發現謝殊并沒有帶他的打算。
東昨跟在謝殊后面,也騎著馬,等謝殊騎馬沖出去之后緊隨其后。
天上還飄著雪花,兩人在風雪中遠去。
東今氣的在謝府門前直跺腳,可誰讓他不會騎馬,如今只能眼睜睜地瞧著。
干瞪著眼瞧了一會,東今卻發現不對勁兒了。
兩人策馬奔去的方向好像是皇宮。
東今頓時一愣。
年節時分,也無差事,又不用上朝,去皇宮里干嗎?
東今滿腹疑惑地回了府。
謝府的宅子坐落在皇城腳下,倒也不遠。
紅墻黃瓦錯落有致,飛檐之上殘留淡淡薄雪。
非帝王召見和上朝時間任何官員不能隨意進出皇宮的,到了皇城腳下,謝殊翻身下馬,取了令牌讓侍衛前去通傳。
兩炷香后,前去同傳的侍衛回來,身后還跟著一位太監。
這是常在陛下身邊身邊伺候的福公公。
見到謝殊,福公公行了一禮后,笑道:“陛下此時正在宣暉堂和張大人商討襄陽王家的事,謝大人來得正好,陛下吩咐老奴領著您前去,也給出出主意。”
皇宮威嚴壯麗,金碧輝煌,一花一木皆盡善盡美。
福公公笑著在前面領著路,繞過銀裝素裹的御花園,將謝殊徑直領去了宣暉堂。
里面的張御史和刑部的幾位大臣正說著王家的事,出了分歧,兩派誰也不讓誰,彼此吵了起來。
咸緒帝看著,頭疼地揉了揉眉心,卻未加以阻攔。
兩派人越吵越烈時,謝殊進來了。
咸緒帝頓時如釋重負,坐直了身子,說道:“既然你來了,便坐下來聽聽吧。”
兩派人因為如何處置王府家眷起了爭執,一派認為證據確鑿應該定罪抄家,一派以為證據尚有漏洞,應該再審一審。
為了這個,兩派人已經在咸緒帝跟前吵了半天了。
聞言,張御史對謝殊拱了拱手道:“謝大人以為如何?”
謝殊淡聲說:“此案并非我負責,我無權干預,還聽幾位大人所言。”
張御史卻并不罷休,“既然陛下賜座,謝大人直言無妨。”
謝殊頷首推辭了兩句,最終在咸緒帝首肯之下道:“那證詞臣瞧過,確有不妥之處,為了公正起見,臣覺得理當重審。”
刑部的幾位大臣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張御史和謝殊是一伙的。
刑部侍郎當下就道:“可證人證詞皆有,如何”
謝殊抬眸打斷道:“證人證詞皆有卻翻案的例子也不少,連大人身為刑部侍郎,應該比我清楚才是。”
刑部侍郎還要再說,咸緒帝卻揮手道:“既然錦衣衛也覺得有不妥之處,便該重審。”
刑部幾位大臣一愣,不明白為何謝殊一說,咸緒帝便下了結論。
不等他們再說,咸緒帝道:“朕與謝殊還有話要說,眾卿退下吧。”
刑部幾人多有不甘心,但張御史已經跪下,高呼:“臣告退。”
無法,刑部幾人互看一眼,跟著咬牙退了下去。
殿內一空,咸緒帝便冷笑出聲,“這幾個老東西,風聲一出,就巴不得趕緊結案。”
說罷,咸緒帝抬手,“賜座。”
謝殊坐下來之后,咸緒帝自己收拾了桌案上的奏折,忽然一笑,“這次京城的風聲是從你那里傳出去的吧,為了給王嚴個下馬威?”
謝殊站起身,拱手說道:“臣泄露此事有罪,甘愿受罰。”
“你這是做什么?”咸緒帝無奈,“坐下吧,朕還能真的怪你不成?”
直起身子,咸緒帝沉吟片刻道:“此次去慶安縣,東西可拿回來了?”
謝殊將賬本遞了上去。
咸緒帝掀開一看,頓時大笑:“好好好,雖未抓到逃犯,有了這東西要你跑這趟也算不虛此行。”
咸緒帝連連贊賞,謝殊卻突然單膝跪了下來。
咸緒帝一愣,還未說話,謝殊便沉聲說道:“臣謝殊有一事懇求陛下。”
咸緒帝挑了挑眉。
等謝殊從皇宮里出來時,已經過了午時。
東昨將大氅給謝殊披上,猶豫著上前說:“您這是為了”
謝殊抬手示意他住口,自己系上大氅的帶子,翻身上馬。
居于高處,謝殊看著馬下的東昨,腦海里卻全是戚秋紅腫的眼眶。
戚秋白,染上紅色便格外顯眼,那日眼尾的紅便是半天都不褪。
她是哭了多久,才能將眼睛哭的這般腫。
勒緊韁繩,謝殊緩緩吐出一口氣,過了許久才道:“回府。”
終于到了年尾這一日,謝殊和謝侯爺都卸去了一身公務,賴在謝夫人院子里喝茶。
謝夫人院子里張燈結彩,檐下掛著紅燈籠,謝殊和謝侯爺就坐在檐下,賞著雪。
謝夫人正教著戚秋年三十的晚宴應當如何安排飯菜,嫌屋子這爺倆礙事,趕了幾次,卻也不見誰起身。
無可奈何之下,只能眼不看心為靜,好在謝殊還算識趣,跟著幫忙。
戚秋正在小廚房里盯著燉煮的羹湯,聽到身后的腳步聲還以為是謝夫人回來了,便笑道:“姨母,這是什么湯,聞著好香。”
頓了頓,卻不聽后面回話。
戚秋轉頭一看,卻見身后立著的人是謝殊。
門口一片白茫茫,許是新年的緣故,謝殊身著一身紅袍,站在飛雪前,膚如冰霜,棱角分明,眉眼卻多了一絲溫和。
見戚秋扭過身來,他一頓,隨即走上前來說:“這是翡翠人參雞湯,給你補身子用的。”
戚秋抿唇,“我不用補身子的。”
謝殊看了戚秋一眼:“瘦的都”
瞥見戚秋的眼神,謝殊及時止住了話音。
戚秋瞪著他,悶悶地說:“瘦的都怎么了?又跟狗尾巴草一樣了嗎?”
謝殊一怔,隨即低聲笑了起來,“還挺記仇。”
凈了手,謝殊替戚秋盯著羹湯,眸中映著灶臺下的火光,身側便坐著戚秋。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一左一右地坐著,廚房里一時靜靜的,只殘留著外面的落雪聲。
萬般心事浮上心頭,此時卻是無聲勝有聲。
難得的獨處,他們彼此都享受著這難得的安謐時刻。
外面風聲赫赫,雪落不止,屋檐之上是厚厚的積雪,檐下的四角鈴鐺在呼嘯的風下叮鈴作響,屋內靜謐而悠然。
到了晚間,席面張羅好。
府外面已經熱鬧起來了,隨處可聽爆竹聲。
今日謝夫人籌備了一大桌子的菜,頗為豐盛。
伴著爆竹聲聲,坐在席間,謝夫人和謝侯爺都準備了壓歲錢給戚秋,獨獨沒有謝殊的份兒。
謝殊垂首哂笑一聲。
用著晚膳,謝夫人對戚秋和謝殊說:“今日外面熱鬧,陵安河和長安街都有戲班子和舞獅舞龍的,你們也出去湊個熱鬧。”
戚秋一頓,問道:“姨母和姨父呢?”
謝夫人嘆了口氣說:“綏安長公主邀約,我們要去赴約,便不能隨你們一道了。”
話落,外面轟隆一聲響后,一道絢爛色彩在夜空中四散開來,照亮眼前的這片蒼穹。
眾人抬頭一看,竟是外面突然開始放起了煙花,在漆黑的夜里燦爛奪目。
這煙花是宮里放的,一道接一道,震耳欲聾又格外盛大奪目。
索性膳食已經用的差不多了,謝夫人張羅著眾人一道去了院子里看煙花。
夜色如墨,檐下鈴鐺輕響,朱紅的廊檐之下亮著一盞盞溫暖的燭火。
眾人站在檐下,寒風微揚,前后而立,在陣陣響聲之中欣賞著這燦爛的煙花。
煙花璀璨,朵朵多姿,戚秋抬頭望去,只覺得萬般色彩皆匯聚于此。
新年沒有那么多規矩,下人們擱下手里的活,也紛紛抬頭望去。
煙花在天際炸開,仰首望去,便是一道絢爛。
眾人沉迷之際,只有謝殊一人默默垂著眸子。
搖晃的燭光下,他看著前頭的那道身影。
繽紛的色彩盡數落在戚秋身側,她仰著頭,露出雪白的脖頸,在這萬般煙火氣下盈盈而立。
無視煙花的凋零與盛開,謝殊靜靜地看著戚秋,忽而輕輕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