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后,關公公戰戰兢兢進來稟告:“陛下,武貴妃一直在殿外跪著……”
梁戰不為所動,神色冷漠無比:“她愿意跪,就繼續跪著吧。”
后妃本來就是用來維系和前朝將領的關系紐帶,他以前之所以寵著她,不過是看在她哥哥的面子上。
如今,她哥哥死了,她也沒什么利用價值了,他也沒耐心慣她了。
這個時候,她若安分一點,懂得審時度勢一點,乖乖地待在她的榮華宮里,不在他面前晃悠,他或許還能看在她服侍了他這么多年的份上,尚存三分憐憫,偶爾想起來,還會去見她一面,寵幸她一回。偏這女人沒有一點自知之明,這個時候還敢來煩他,還敢當著這么多宮人的面大言不慚,胡說八道,實在是令人心生厭棄。
武平是個窩囊廢,虧他那般信任,將雍陽交給他鎮守,卻連一個黃毛小子都奈何不了,真是令他失望。
“廢物!通通都是廢物!”梁戰越想越怒,大手一揮,桌子上的奏折本子全都被他揮到了地上。
關公公內心嘆了口氣,躬身輕輕退出。
御書房外,武貴妃跪在堅硬清冷的地板磚上,云鬢散亂,花容慘淡,臉上淚痕斑斑。
時間從沙漏之中一點點的過去,她越跪,心就越涼。
人走茶涼,如今,她總算是真切體會到了這個真理。
哥哥死了,他尸骨未寒,皇帝就將她棄之如敝屣,真真是涼薄無情之人。
她身為貴妃,往日里風光無限,爭著來巴結她的人何其多?
可眼下,她失了寵,那些人通通都不見了。
偌大的宮殿之外,竟沒有一人來安撫她,宮女太監從她身邊經過,也視若無睹,世態炎涼,令人心寒。
武貴妃跪在地上,豐腴的身形搖搖欲墜。
年幼的十七公主聞訊趕來,垂淚將母妃扶起,哽咽道:“母妃,咱不跪了,回宮吧。”
武貴妃目光無神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喃喃道:“十七,你說你父皇為什么不肯見我?”
今年才十二歲的十七公主雖然身在皇家,卻無一絲皇家公主的驕縱跋扈,她含淚道:“母妃,事到如今,您還不明白嗎?舅舅死了,武家的樹倒了,這個時候,父皇正在生氣呢,您又何苦來觸這逆鱗?”
武貴妃聞言忍不住再次落淚,她的女兒,才十二歲的女兒,人心看得竟比她還通透。
她膝下無子,只有這一個女兒,如今,哥哥死了,武家沒了指望,她和女兒,也只能相依為命了。
“是啊,我怎么能這么傻,還奢求著,來他這里尋求一絲絲的安慰呢?”
武貴妃喃喃地說著,被女兒和貼身宮女攙扶著,踉蹌著蹣跚而去。
最是無情帝王家,自古如是,從無例外。
……
雍陽。
洗去白日里的狼煙和喧囂,這座重新易主的城池終于安靜下來。
夜色如水,月華似練,銀色的清輝從天空灑落下來,照著這座剛被戰火洗劫過的城池,四野朦朧,難得靜謐。
古老而又厚重的城墻上,劍眉朗目的青年玄衣如墨,獨自坐在墻垛上,捧著一支古樸的塤在吹。
塤聲幽幽,伴著飄飄悠悠的古韻,氳染了這一方天地,給黑夜以亙古的辱重與滄桑。
風劃著云舟悄然而過,一不留神與塤聲撞了滿懷。薄唇間緩緩溢出的,是泥土的厚重與歲月的氣息。月光灑在吹塤人好看而又蒼白的臉頰上,勾勒出深深淺淺厚重不一的陰影,顯得這輪廓在夜色里愈發地憂傷和惆悵。
青衣小廝當陽垂手靜默地站在不遠處城垛下的陰影里,神色有些擔憂地看著他的主子。
半年前,他奉命伺候這位新主人,他只比自己年長幾歲,卻好似經歷了幾世的滄桑。
他沉默寡言,不愛說話,做事卻干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雖然很好伺候,但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清冷氣質和透出來的生人勿近的冷漠,卻讓人望而生畏,就連他這個貼身小廝,每每靠近他,也都是小心膽怯,如履薄冰。
他的骨子里流著的是皇室的血脈,所以,他的出身是高貴的,這樣的主子,本應該尊貴肆意的活著,可他,卻為了替太子和大將軍正名,為了天下蒼生和大義,不得不披甲上陣,浴血陣前,九死而一生。
白日里的那場戰事,他也參與了,他親眼看著少主是如何的英勇殺敵,如何的身先士卒。
也因這一戰,他徹底奠定了自己在北伐軍心中無可取代的地位,如今將士們提起他來,都由衷地豎大拇指。
可以說,雍陽這一役,少主一戰成名。
外人只覺風光,無數贊美傾慕的聲音傳來,可他卻看得出,少主并不快樂。
不然,為什么連今夜的慶功宴都沒有參加呢?
忠勇侯被殺,他的屬下和部將悉數被擄,侯府如今易主,成了少主的新府邸。
趙將軍他們在府中為少主大擺慶功宴,將士們都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為今日順利拿下雍陽城而慶賀,而少主,卻推脫身體不適,一個人趁著夜色,來到了這高高的城樓上,獨坐城墻吹塤。
明明挺拔昂藏的身軀,此刻,在月光下卻顯得那么單薄渺小。
他的塤聲是如此的悲涼,就連從未識過情滋味的當陽,也聽出了塤聲中的思念之情。
少主,他是在思念謝大姑娘嗎?這一刻,當陽突然覺得鼻子一陣發酸。
少主和大姑娘的事,他其實并不太清楚,只是聽過一些,依稀知道那位大姑娘是個聰明又能干的姑娘。少主和她情投意合,可惜,天不遂人愿,大姑娘落崖而死,從那以后,少主的臉上,再也沒有了笑容。
少主過得并不快樂,他知道。
夜色中,他的身影看起來是那么的凄涼,那么的孤單,那么的落寞。
當陽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眸中的擔憂之色更甚了。
城墻之上,塤聲蒼涼,裹著白日里殘留的血腥味道,在夜風中飄出去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