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少爺,來,喝茶!”蘇澤客氣地招待著寧偉峰,時不時看一下門口,又笑著說,“黎兒很快就回來了!寧少爺稍等片刻。”
寧偉峰喝了茶,翩翩有禮,“伯父,您坐著吧,我不急。是我來的太倉促,不怪蘇黎。”
寧偉峰對面,秦鳳云端坐著。
從這位寧少爺說明來意,她就一直盯著打量。
真是越看越順眼,越看越喜歡。
對比之下,那個陸辰九真是賊眉鼠眼,猥瑣至極!
瞧瞧寧公子!
一身軍裝筆挺威武,眉宇間正義凜然,可卻并沒有那種軍營中的痞氣,也沒仗勢欺人。
相反,溫和優(yōu)雅,修養(yǎng)十足。
秦鳳云覺得,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話真是有道理!
誰能想到女兒還有能這等福氣?!
只是,興奮激動過后,她心里又忐忑起來。
“寧少爺,令妹跟我們蘇黎是很要好的小姐妹,這若能親上加親,自然是段佳話。只是??黎兒前陣子,出了些事??”
身為長輩,去跟一個晚輩說這些,顯然不妥。
可秦鳳云不想隱瞞,也知隱瞞不過,索性直接點明。
“寧少爺在軍中,可能有所不知,寧家這樣的門第——寧夫人不在乎黎兒現(xiàn)在的名聲么?”
好不容易,秦鳳云終于把這番話說清楚了。
寧偉峰放下茶杯,端端正正地坐著,面向秦鳳云:
“夫人的意思我明白。
其實,參軍前,我也去西洋游歷過幾年。
不管是在西洋的見解,還是在軍中這些年看淡生死,我都不覺得蘇黎的名聲是問題。”
秦鳳云大吃一驚,看了眼蘇澤。
“說到底,她是受害者,是我們應(yīng)該同情、包容的弱者——那些新派人士天天喊著要呼吁男女平等,提高女性地位——
怎么提高?在我看來,就從解放女性的身體開始。
憑什么男人可以逛窯子,娶姨太,而女人就要三從四德、從一而終?
別說蘇黎還沒出嫁,就算出嫁了,過得不幸福也可以離婚重新選擇——
至于您說的貞節(jié)問題,這更是對女士的歧視和極其不公!
何況蘇黎是受害者,并不是她的道德作風(fēng)問題。在我看來,她的心靈和思想是干凈的,那她就是一個潔白無瑕的姑娘,沒有任何污點。”
寧偉峰一番話慷慨激昂,擲地有聲,觀點新穎。
秦鳳云這些年雖然也聽過新派那些說法,也看過傭人撿回來的宣傳單。
但卻是第一次聽人說的這么詳細(xì),這么熱血沸騰!
她像是醍醐灌頂一般,好像突然之間覺醒了!
“寧少爺,您真是思想先進(jìn)!有大見解!”
她看著寧偉峰,只覺得相見恨晚,激動的不知如何如何夸獎了。
倒是坐在廳堂正上方的蘇澤,面上雖陪著笑,可心里卻狠狠罵著:
都是新派的那些學(xué)生惹的禍,成天三五成群地發(fā)傳單,搞什么游行,搞什么覺醒運(yùn)動!
現(xiàn)在可好!
未出閣的姑娘失身都不算什么了!
男人不能嫌棄姑娘身子臟了!
這不是翻天了么!
偏廳一側(cè),劉云慧跟蘇薇躲在墻后,聽著這話,同樣不敢置信!
“媽,這個寧少爺是不是腦子瘋了?他娶這樣一個女人不怕被世人恥笑嗎?還什么純白無瑕!蘇黎都不知被多少男人睡過了!”
蘇薇皺著眉頭,低聲不解地問。
劉云慧看了眼擺滿客廳的聘禮,上面扎著大紅綢帶,明晃晃地刺痛著她的眼。
怎么人跟人的命運(yùn)就這么不同?
“誰知道!”
劉云慧轉(zhuǎn)過身去,恨恨地道:“那死丫頭真是命好!”
“媽,你說蘇黎會不會墜河之后,被什么臟東西附體了?”
劉云慧瞥向她,眼神定住。
“如果真是那樣,她會不會給人下降頭?然后這個寧少爺就——”
母女倆對視了眼,劉云慧突然覺得,很有可能!
“老爺!大小姐回來了!”
管事的一聲吆喝,大廳里的幾人立刻站起身來。
躲在偏廳準(zhǔn)備走開的劉云慧母女,立刻又回來,貼在墻后繼續(xù)偷聽。
蘇黎快步進(jìn)屋,看著廳堂里擺放的聘禮,又看向?qū)巶シ濉?
“蘇黎??”
寧偉峰看到她,俊逸清秀的臉龐露出溫柔的笑。
“你總算回來了,我以為你會躲著我不肯回來。”
蘇黎賠了個笑,看向他,低眉淺聲,“寧大哥,我們出去走走吧。”
寧偉峰也覺得面對著長輩,有諸多不自在,當(dāng)即點點頭。
“好!”
“這些東西??”
蘇黎回頭看了眼那些聘禮,想說什么,又頓住了,“先走吧。”
兩人跟長輩招呼了聲,轉(zhuǎn)身出去了。
街上很熱鬧,后天就是除夕了,家家戶戶都趕著最后的時間辦年貨。
兩人穿過熱鬧的街頭,走向僻靜的小路。
蘇黎這才轉(zhuǎn)身看向他,把心里醞釀了好久的話直截了當(dāng)?shù)氐莱觯?
“寧大哥,我不能答應(yīng)你的求婚,不能嫁給你。”
她抬眸看著俊雅的男人,目光坦誠,面色平靜。
寧偉峰也瞧著她,聞言,似乎并沒有什么驚訝。
“因為你被陸辰九陷害的事?”
他也直接,不說廢話。
“是,但也不全是。”
“那另外的原因呢?”
寧偉峰瞧著她,想問個清楚明白。
蘇黎轉(zhuǎn)身繼續(xù)走著,沒說話,心里琢磨著。
陸宴北的事,雪迎知道,也不知有沒有跟寧偉峰說過。
她不好意思直說,畢竟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
“是因為陸宴北?”
身后,寧偉峰的聲音突然傳來,把蘇黎驚得驀然回頭。
寧偉峰笑了笑,走上前,“雪迎跟我都說了。”
蘇黎盯著他,只一秒,便移開目光,無地自容,不知如何面對。
“你別怪雪迎,她是怕我為難你,怕你不知如何應(yīng)對,便想勸我放棄,就把一切都告知了。”
蘇黎面紅耳赤,只覺得頭頂太陽曬著,明明是三九天,卻像三伏天似得。
等他把話說完,她已經(jīng)渾身燒起來一般,雙手都不知該怎么放。
寧偉峰走到她面前停下,看著她血紅的耳珠,看著她嫣紅的雙頰,見她挺翹秀氣的鼻尖上,微微沁出了汗意。
細(xì)細(xì)密密,袖珍可愛,泛著瑩潤的光澤。
他強(qiáng)忍著想伸手幫她抹去的沖動,攥了攥拳頭。
“蘇黎,如果我說,我不在乎這些,你相信嗎?”
溫潤柔和的聲調(diào)落下來,蘇黎一怔,抬眸看向他,搖頭。
她不信。
真的,不相信!
雖然現(xiàn)在,女性覺醒,新ZF也認(rèn)可女性提出離婚請求,讓每個人都有重新選擇伴侶的機(jī)會。
可她依然不信,會有男人完全不在乎一個女人被多少畜生糟蹋過!
這跟結(jié)婚又離婚的性質(zhì)完全不同。
見她搖頭,寧偉峰又微微笑了,“你為什么不信呢?”
蘇黎也問出心中疑惑:
“寧大哥,以你的條件,江城多少名媛淑女都搶著要嫁給你的,你何必這樣委屈自己呢?我配不上你的。”
寧偉峰嘆息,“你啊??”
他轉(zhuǎn)身朝前走,半是玩笑半是遺憾地說:
“你好歹也去留洋過,怎么思想還停留在老封建那一套?”
蘇黎愧疚,的確——她做不到西方女人那么豁達(dá),隨心所欲為自己而活。
“或許,我骨子里腐朽封建的思想太重了,又或者,我太頑固了。”
她也不知如何解釋,索性自嘲。
寧偉峰看向她,突然認(rèn)真地道:
“蘇黎,經(jīng)歷了陸辰九,經(jīng)歷了死亡,你難道還不能拋下這些繁文縟節(jié)的桎梏和枷鎖,完全為自己而活嗎?”
“你不喜歡陸宴北,就應(yīng)該義正言辭地告訴他!”
“你還年輕,大好人生才剛剛開始,你完全可以去追究更美好的生活,為什么要自暴自棄?”
“就因為陸辰九那個畜生,你就要懲罰自己,以后幾十年都活得像個苦行僧一樣嗎?!”
“蘇黎,生命是你的,生活也是你的,正是因為你經(jīng)歷了那些不幸,所以你更應(yīng)該放開胸懷,卸下枷鎖,為自己好好活一場!”
說到最后,寧偉峰忍不住雙手捉住她的肩膀,狠狠搖了搖。
蘇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好像之前那些年都白活了,這一刻才如夢初醒。
她從沒想到,寧偉峰的想法居然這么新潮!
甚至,離經(jīng)叛道!
“寧大哥??”
她喊道,抿了抿唇,腦子里似乎有很多聲音在吶喊,可嘴上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好。
她很激動,覺得他描繪的藍(lán)圖那么美好,能否得到就在她一念之間!
可她卻又??無法拋下一切,接受他的好意。
她終究什么都沒說,轉(zhuǎn)過身去,平復(fù)心情。
寧偉峰皺眉。
剛才那一瞬,他清楚地看到女孩兒眼中燃起的火苗,就要被喚醒了,就要掙脫出來了!
可是,那團(tuán)火又漸漸熄滅了。
他很著急,“蘇黎,你到底在猶豫什么?在乎什么?”
“難道旁人的看法比你的幸福還重要嗎?我覺得愚昧麻木這些,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你身上!”
“寧大哥!”
蘇黎知道他急了,甚至恨鐵不成鋼,對她很失望。
可她還是要繼續(xù)說下去。
“寧大哥,你說的很好,我聽了也很向往。可我沒有那么強(qiáng)大的心理,無法做到枉顧周圍人的看法,更不能連累你也跟著我一起被人指指點點。”
“蘇黎,我不在乎這些!我一個征場沙場的戰(zhàn)士,我連生死都置之度外了,會在乎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看法?”
他覺得可笑。
蘇黎看著他,明明是那么有涵養(yǎng)又儒雅的一個人,此時卻被她氣紅了臉。
她覺得很罪過。
“寧大哥,不管你怎么說,我不會答應(yīng)你的。我相信,令尊令堂也不會同意你的決定。”
蘇黎不敢看他,硬著頭皮說完這話,狠下心來。
“寧大哥,你回去吧,我也回去了。那些聘禮,我等會兒讓人送回寧府。”
話落,擔(dān)心自己會心軟,她轉(zhuǎn)身便走。
寧偉峰站在原地,回頭看著她。
見她步伐匆匆而凌亂,心里更痛。
“蘇黎!我不會放棄的!你不應(yīng)該過這種生活!我不允許你這樣糟蹋自己!”
蘇黎索性跑起來。
***
蘇澤跟秦鳳云一直等在大廳。
都盼著女兒跟寧少爺能好好談?wù)劊m說他們自己心里也覺得女兒如今配不上寧少爺這樣的身份。
可為人父母的,誰不希望女兒嫁得好呢。
若是能攀上寧家,那他們以后也能高枕無憂了!
那可是堂堂將門之后啊!
以后即便城里在打起仗來,也會有士兵來保護(hù)他們。
這多威風(fēng)!
可不比陸辰九強(qiáng)十倍百倍?!
蘇澤還在幻想著。
劉云慧跟蘇薇母女過來了。
看了看擺滿大廳的聘禮,放著以往,劉云慧肯定要說風(fēng)涼話的。
可今天,她只是看了幾眼,盡管心里嫉妒的要死,嘴上也忍著。
“老爺,有些事??你不覺得蹊蹺嗎?”
秦鳳云看向她們母女,知道這倆一來,就沒好事。
蘇澤沉著臉看向劉云慧,“什么蹊蹺?”
劉云慧頂著秦鳳云視線的壓力,道:
“蘇黎自從回來,這些天便有些不對勁兒。”
秦鳳云頓時明白過來,沉聲喝道:
“你們又想往黎兒身上潑什么臟水?”
“姐姐,我還什么都沒說呢,你怎么就知道是臟水?”
蘇薇馬上附和:“就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娘您這么急著維護(hù),難道是知道我姐的異象了?”
蘇澤看向她們,“你們到底在說什么!”
“老爺,蘇黎回來這幾天,變得沉默寡言,不愛跟人打交道,也不說話,成天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
我聽下人說,她夜里經(jīng)常大喊大叫,跟撞鬼似的。
你說,白天沉默寡言的,晚上卻大喊大叫,這不奇怪嗎?
而且大晚上的,她要是撞見什么,肯定不是好東西。
我以前聽一個法師說過,水里是最不干凈的。
蘇黎墜河沒死成,難保不是在水里染了什么臟東西。說不定,那些魑魅魍魎什么的,都是夜里來找她呢。”
秦鳳云聽她越說越離譜,氣得臉色大變!
“劉云慧!你一天不血口噴人會要你命么?蘇黎遭了那么大的罪,一時情緒上不能接受,變得內(nèi)向不愛說話,這不是很正常嗎?”
“你家蘇薇小產(chǎn)了,還在房間悶了好幾天呢!我有說她什么?”
劉云慧一聽這話不依了,“說蘇黎的事兒,你扯蘇薇做什么!女人小產(chǎn)了不也得坐月子嗎?她不在房間躺著干什么?”
秦鳳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就是居心不良!見不得蘇黎比你家蘇薇好!”
蘇澤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左右耳朵都要被震裂!
“好了!吵什么!”
劉云慧狠狠瞪了秦鳳云一眼,收回架勢。
“誰要吵了,我只是說出我心里的懷疑,可她上來就罵!”
“懷疑?你就是血口噴人!”
“好了!”蘇澤一聲喝住,又看向劉云慧,“你說說,蘇黎除了不愛說話,還有什么?你要是不能說出個一二三來,別忘了我上次的警告!”
“老爺,她根本就——”秦鳳云一聽這話,又急了。
但話沒說完,被蘇澤阻止了。
劉云慧得意地微抬下巴,看向蘇澤繼續(xù)道:
“蘇黎老是夜里大喊大叫,我可是聽傭人說過幾次了,說她喊著什么怪物,好可怕??
想知道她是不是被臟東西附體了,那還不簡單么?找?guī)讉大師來家里做做法事,好好檢查檢查蘇黎,這不就清楚了嗎?”
秦鳳云見蘇澤猶豫了,立刻道:“老爺,黎兒是夜里做噩夢,我知道這事,她就是嚇著了,害怕,這幾晚做噩夢而已。”
“做噩夢也可疑啊!她若不是被什么臟東西魘住了,怎么會天天做噩夢呢?”
秦鳳云氣憤不已,“劉云慧!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當(dāng)家主母的位置?以前不和,你起碼面上還維護(hù)著!現(xiàn)在越來越過分!你當(dāng)真以為我拿你沒辦法了?”
劉云慧見蘇澤猶豫,心里便有了底,越發(fā)來勁兒。
她不理秦鳳云的怒斥,只游說蘇澤。
“老爺,我只是覺得這事太奇怪了!你想想,蘇黎都那樣子了,滿城皆知,名聲掃地!
可堂堂寧府卻還要娶她進(jìn)門做正妻!這不奇怪嗎?
如果蘇黎被臟東西附體了,那這一切都好解釋了!
她肯定是知道自己嫁不出去了,被人指指點點跟過街老鼠似得,所以要嫁戶好人家來洗去污名,提高地位!
正好她跟寧大小姐關(guān)系好,彼此熟,所以就挑了寧家下手!”
蘇薇接著道:“肯定是這樣!你看她還專門把寧少爺約出去談,這不更可疑嗎?誰知道她又會給寧少爺使什么陰招?寧少爺肯定被她的妖術(shù)控制了!”
秦鳳云越聽越離譜,氣得都不知如何回應(yīng)了。
沖上去要甩巴掌,蘇澤將她一把拉了住。
“老爺!你不會聽信她的胡說八道吧?!我告訴你,你們誰敢動我女兒,我——”
劉云慧搶聲道:“老爺,我覺得叫了法師過來,也要好好給姐姐驅(qū)驅(qū)魔,她肯定也被蘇黎控制了!”
“蘇澤!我跟你說,這個女人不能留在家里了!她太蛇蝎心腸!”秦鳳云轉(zhuǎn)頭命令蘇澤,“你今天必須把她休了!讓她滾出去!”
傭人們圍在一邊,心急如焚卻又幫不上什么。
正焦急間,看到門口走進(jìn)來的身影,立刻喊道:“大小姐回來了!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