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對人體能消耗一點也不亞于劇烈運動，韓國棟因為疲勞反而睡得很好。當他睡醒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韓國棟坐在床上，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起身出了房間。

太陽剛剛下山，夕陽最后一點余熱還沒完全散去，但是西花園的偏廳里卻已經十分昏暗。下午一排排整齊的棺木已經被人抬走，現在的偏廳顯得十分空曠，而韓佳音就孤零零地跪在當中。韓家老宅確實是“老宅”地面還是古舊的青石磚，韓佳音跪的太久，膝蓋從刺骨的疼痛已經變得麻木。這時候他聽見身后響起了腳步聲。這個腳步聲他太熟悉了，他聽到這個聲音竟然有些緊張。

韓國棟坐在偏廳的椅子上，對仍舊跪在地上的韓佳音說，“過來，坐下。”

韓佳音打個激靈，不知道父親這話是什么意思，所以一時間沒敢亂動。韓國棟看著他，又說道：“沒聽到我說話？”

韓佳音這才反應過來，父親叫他過去坐。于是他艱難的活動自己的雙腿，慢慢起身，一瘸一拐地坐在韓國棟下手的椅子上。

沉默，有一陣沉默，終究還是韓國棟開口：“咱們爺倆兒好像沒怎么談過心吧？”

韓佳音看著韓國棟，不知道說什么，仍舊低著頭沒有說話。

“你好像什么話都肯和你姐說，從來都不曾跟我吐露過心聲？”韓國棟略有失落的說。結果換來的竟然是韓佳音的冷笑。韓國棟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一陣悸痛。

“不是我不肯跟您說心里話，是您從來不想聽我的心里話。”韓佳音看著頗為失落的父親還是解答了原因。

韓國棟面對自己兒子，看著他和自己長得那么相似，可是卻如此陌生，他好像從來都沒有了解過兒子的喜怒哀樂。“要是我今天，想聽你的心里話，你還肯說嗎？”韓國棟在兒子面前從來都是高高在上，永不會錯的大家長，他從來沒有這么小心翼翼地跟兒子說話。

韓佳音低頭攪弄著手指，不說話。

“我知道你怨我。”韓國棟幾乎是變相地承認自己曾做了不對的事情。

韓佳音眼圈兒一熱，鼻子一酸，兩行清淚默默流了下來。

“咱們父子，好不容易，有這么個機會好好說說話，以前是我太忽視你了。”韓國棟動情地說。

“爸，您不是太忽視我，您是太重視我了。”韓佳音終于開始主動說話。“您太關注我了，您為了把這一生都提前規劃好了。按照您的樣子，按照您的生活，按照您的意愿。不說我是否愿意，就說您是否考慮過我能否勝任。”

韓佳音打開了話匣子，把心中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出來，“您給我一條成功商人的路，別說我不愿意就算我愿意，我就能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嗎？我對做生意的事情是一竅不通，我也不想花心思去學。我最熱愛和擅長的就是音樂啊。可是當我寫了第一首歌的時候，您不僅不愿意分享我的喜悅，甚至還面露不快。我考上了全球最好的音樂學院，康納斯恩音樂音樂學院，您逼我退學，讓我去讀商學院預科。”

韓佳音下面的話已經說不下去了，他粗重的呼吸著，調整著自己的情緒。他現在已經慢慢長大，他不愿意自己表述的時候太過情緒化。

韓國棟聆聽著兒子的控訴，他從來沒想過那些點點滴滴的小事會給兒子留下那么深刻的記憶。

“這些都是小事，也許我失落也許我憤怒，但終究是血濃于水，我還是會原諒。但是有一件事，我今生今世是就不能輕言‘原諒’的。”最令韓佳音傷痛的卻說的最為平淡。

“因為勞拉的事情，你記恨我到這個地步嗎？”韓國棟當然兒子最無法釋懷的是什么，“可是，你們都還那么年輕，你們還不懂愛情是什么，不過因為一時的歡愉就草率結婚，爸爸還是為你好的。”

“爸，您說我不懂愛情是什么，您懂嗎？”韓佳音反問，“您因為爺爺的干涉拋棄了心愛的女人，讓自己的女兒自小缺失了母愛。您因為家族的利益，娶了我媽媽，卻在她彌留的之際，都不肯守在她的床前。您到底有什么資格談論愛情？”

韓國棟“唰——”地站起來，他被兒子的話深深刺傷，這是他人生中最為隱秘不可碰觸的傷口，如今被自己年輕的兒子把撕掉傷口上的血痂，今時今日的心痛竟然和許多許多年前的心痛別無二致。他憤怒而羞愧的舉起手，韓佳音卻很釋然的抬著頭，竟然就那么平靜的等他這一巴掌落下。韓國棟看著兒子臉上尚未消腫的掌痕和如死水般平靜的眼眸，終究是沒有落下這一巴掌。他頹然地坐回椅子，不知如何應答兒子的詰問。

韓佳音頓了一頓繼續說，“韓家的男人都希望我長成他們想要的樣子，然而他們都忽視了一個問題，我雖然留著他們的血，可我終究不是他們。這個家里除了我姐，沒有人愿意聽我心聲，沒有人問我為什么高興，為什么悲傷。我會偽裝自己，在他們覺得我應該高興的時候表現出高興，在他們以為我應該悲傷的時候表現悲傷。直到我遇見了勞拉。”

韓佳音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眼里竟然有了一絲難以名狀的光彩，“是她讓我有勇氣面對自己夢想，是她肯定我的音樂才華，她會唱我給他寫的情歌換取今夜的晚飯。她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知音，是我的繆斯。跟她在一起的2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我們結婚不是因為沖動，是因為愛情，真正的愛情。”

韓佳音說道這里忍不住哽咽起來，“您以最惡毒的方式拆散我們，和爺爺當年拆散您和我姐的生母如出一轍。有時候我在想，您不是嫌棄勞拉貧民窟的出身，您是不肯讓我擁有您夢想過卻又放棄的生活。”

韓佳音擦了擦眼淚，笑著說：“大概，您是恨我吧。”

淚水順著韓國棟的臉頰落下，他沒想到在兒子的心中自己是恨著他的，他沒想到自己一次武斷的蠻橫決定，給兒子帶來如此深的傷痛。

“不是的，不是的。”韓國棟終于哽咽著說，“我是愛你的。”

韓佳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堅強，他起身走近韓國棟用他自己瘦弱的身體抱住父親，“我知道您是愛我的，我知道您也曾恨過我。”說著他給父親擦了擦眼淚，“我雖然無法原諒，但我依然是您的兒子 。”

韓國棟緊緊抱住兒子，把自己年輕歲月所有應該流卻忍住沒流眼淚都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