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在禪室門前停步,深鞠躬:“繪梨衣小姐已經回來了。”
“是么?她已經回來了?”陽光中,源稚生席地而坐,看著窗外,肩上靠著童子切,在他身邊站著櫻。
這間禪室在蛇岐八家神社的后園里,禪室外是家族的墓地,今早墓地里添了座新墳,是橘政宗的。
源稚生沒想到他會死,明明他應該已經逃出去了,但事后打掃戰場時還是找到了他的尸體。
他更不可能想到,橘政宗其實是張辰和菜特殺的。
他們在那個晚上堵住了橘政宗,雖然不認為赫爾佐格會露出真身,但橘政宗也是赫爾佐格的分身之一這點可以確定,所以他們趁亂就把他做了。
不過很可惜,橘政宗似乎也不是赫爾佐格的本體,他們還是必須要等到白王現身的時候。
橘政宗墓前插著墨筆書寫的木板,蛇岐八家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橘政宗其實是赫爾佐格呢?所以他依舊是英雄的待遇。
源稚生忽然想起讀過的蘇軾的詩,那首詩說“老僧已死成新塔”,新舊生死,就這么迅速地變換著,快到來不及悲傷。
他已經感覺不到悲傷了,只覺得心里發木,胸膛里跳動的像是一塊頑石。
今天早上繪梨衣又離家出走了。如今她已經很習慣離家出走了,這幾天里就離家出走了兩次,不過總是半天一天的就回來了。當她學會離家出走的技術之后,金庫就限制不住她了,她坦然地換上路明非給她買的那些新衣服,這就意味著她準備出門轉轉了。源稚生也不阻攔她,雖然讓這個血統不穩定的女孩在人口密集的東京市里溜達是件對社會安全很不負責的事情,可把她一輩子關在不見天日的地方豈不也很殘酷?
所以源稚生命令給她注射更大劑量的血清,借以穩定她的狀態,然后教會了她認附近的道路,默許她出外活動。
巨變即將發生,不知道誰能活過這場浩劫,那就冒一點危險讓她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體會一下自由吧。
此刻繪梨衣正站在橘政宗的墓前,把一束紫色的石蒜花放在橘政宗的名字下方,
她穿著鞋跟高高的鞋子,白色的裙裾在風中起落,忽然間像是個長大成人的姑娘了。
她出門閑逛還知道給橘政宗帶回一束石蒜花來,可見她略有那么一點懂人情世故了。源稚生默默地想要是從小就教給她為人處世的道理,她現在該是什么樣子?大概是很乖巧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吧?
可源稚生給她的關心也只限于陪她玩玩游戲機。
所以繪梨衣終究還是個沒有什么人情味的女孩,父親死了她也不知道難過,買束花來只是禮節性地表示一下。如果有一天源稚生死了,估計也會收到這樣一束石蒜花吧?也許繪梨衣這一生里真正在乎的,其實是路明非也說不定。源稚生無聲地笑笑,
又想起那句“女大不中留”的老話來。
這樣也好,只有他一個人會被橘政宗的死影響到,他也不希望家族上下如喪考妣,現在的蛇岐八家沒有時間悲傷。
唯一能帶給他一些安慰的事情就是櫻還活著。
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他瘋了一樣緊緊地擁抱著這個女孩,很多年沒流過的眼淚不爭氣的往下流。
抱著她的時候,源稚生才依稀明白,他可能是喜歡這個女孩了。
跟夜叉和烏鴉不同,櫻不是家族指派給源稚生的人,是源稚生從家族要來的。
他們相遇的時候櫻連日語都不太會說,卻會說一口流利的普什圖語,這種語言只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被使用。她很少說話,因為在日本沒人能聽懂她的普什圖語。
她是流落在阿富汗的日本人,孤兒,父母死亡的時間連櫻自己都說不清楚,她能夠在兵荒馬亂的阿富汗活下來,是因為她出賣了自己。她出賣自己幫當地的游擊隊殺人。
這個工作從她九歲就開始了,這在當地也不算是什么夸張的事情,當地七八歲的男孩就會使用沖鋒槍。當地的游擊隊都稱自己為圣戰者,都要鏟除異己。櫻在喀布爾的街頭殺人,而后能從容離去,目擊者只記得有過一個眼瞳微微發藍的小女孩曾經出現過,卻沒人相信是她下的手。
她無師自通地開啟了言靈,薄薄的鐵片甚至玻璃碎片都能成為她的武器。她過于優秀的暗殺履歷終于驚動了蛇岐八家中的忍者世家風魔家,風魔家的精英忍者不遠千里奔赴阿富汗。令他驚訝的是這個頂尖殺手并沒有藏得很深,也沒有經紀人代替她出來談生意,忍者找到櫻的時候櫻正在街邊買馕吃。她的眼瞳微微發藍,映著阿富汗的
天空那么美麗,卻透著漠視一切的孤獨。
我們是你的家人,你愿意回家么?忍者問櫻。櫻說我愿意,只要你給我吃的。
她被從阿富汗帶回來之后就被棄用,因為她跟日本格格不入。她在無人知道的情況下長到了十六歲,反正在日本是人就有口飯吃,風魔家更不缺一個女孩的食物。
她發育了,像個大女孩,可是穿衣服邋里邋遢,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的美。她被分配了一份工作,在神社里充當武器保管員。她每天給這些東西上油保養,渾身都是煤油味。
那天十七歲的源稚生在諸位家主的陪同下去神社里上香,結束之后他在走廊下抽煙。他很小就會抽煙,把這看成叛逆的象征。
兩個年輕的黑道職員從不遠處經過,以某種猥褻的語調竊竊私語,他們說你知道么?那個負責收拾武器的女孩,她餓得很,你只要給她吃的她什么都會幫你做。源稚生特別討厭那句話,所以他狠狠地掐了煙,冷著臉把那兩個人撞開,徑直地去武器保管室找櫻。他就是要讓那兩個家伙知道,即便只是家族里一個無足輕重的、收拾武器的女孩,也會得到少主的關注。
武器保管室設置在神社里很偏僻的位置,櫻坐在太陽照不到的、長著霉斑和苔蘚的陰影里收拾那些舊式武器,她那么年輕那么溫潤,本該像盛在精致盒子里的粉紅色棉花糖那樣美好,可她穿著沾染了油污的麻布衣服,扣子沒扣嚴實,隱約露出胸部的輪廓來,她也不知道遮掩。所以她只是滾上了灰塵的棉花糖,不會再被人捧在手心里,少女稚嫩的美麗就變成了廉價的欲望感。
源稚生走到她面前,默默地看她給一把破刀上了五分鐘的油,她不知道源稚生是誰,也懶得抬頭看他,在阿富汗時她也是這樣。
源稚生說嗨,你愿意跟在我身邊做事么?那時候他剛剛得到權力可以有自己的幾個跟班,用古代的話說就是自己的家臣。
櫻慢慢地抬起頭來,微微發藍的眼睛中藏著與世隔絕的警覺,但她肯定地點了點頭,說,你給我吃的,我跟你做事。
跟在源稚生背后不敢離去的那兩個家伙被嚇到了,他們覺得源稚生故意撞他們大概是因為他們私下里討論了“少主有興趣的東西”,所以惶恐地鞠躬賠罪。作為內三家的年輕家主,又長得俊秀,源稚生想要蛇岐八家中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是易如反掌的,何況這個散發著煤油味的仆役?
反正這種女孩是那種廉價的、你給她東西吃她就會為你做任何事的賤人,她自己也承認了。
源稚生默默地看著這個女孩,忽然隱約覺得難過,但那難過又像是針一般尖銳,
他覺得坐在陰影中擦拭武器的便是另一個自己…如果他沒有因為血統的緣故成為蛇岐八家的少主,如果他仍是那個深山小鎮里的平凡學生,那么他是不是也會被看作某種廉價的東西?就像那個年輕人說的“你只要給他吃的他什么都會幫你做”的廉價東西,然后被那些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廉價地消費掉。
源稚生想賜給這個女孩尊嚴,他很少那么慶幸自己擁有那樣的權力地位,能夠賜予這個女孩尊嚴。
“那就這么說定了。”他冷冷地說,“從此你就是我的手下,你會做什么?”
櫻警惕地看著他,緩緩地點頭:“說定了,我只會殺人,你給我吃的,我幫你殺人。”
源稚生被強烈地觸動了,原來這個女孩能拿出來交換的最有價值的東西并非她的美麗,而是某種骯臟的、血腥的技巧。她認為這是她僅有的東西,所以如果你給她一口吃的,她就會老老實實地拿出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來跟你交換。
“不,我不需要你幫我殺人,我自己就會殺人。”源稚生緩緩地說,“但我缺少一個漂亮的手下,如果我出門的時候有個漂亮女孩跟在我身后,我會顯得很威風。你愿意當我手下的漂亮女孩么?”
櫻考慮了很久:“可我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樣的漂亮女孩。”
“我也不知道,”源稚生有點窘迫,但還是堅定地向櫻伸出手,“但試試總能做到。”
漫長的沉默之后,櫻輕輕地握住了源稚生的手。這是一雙纖細修長的手,卻粗糙如砂巖,可以想見手的主人在過去的歲月里吃過多少苦。
“成交,你給我吃的,我當你手下的漂亮女孩。”櫻一字一頓地說,陽光里,她的眸子藍得像是大海。
這是他們相遇之初,從那以后櫻才漸漸地變成今天的櫻,源稚生教會她說日常日語,風魔家開始用真正的忍者課程訓練她,她學會了用風來控制更加精巧的刀刃,也學會了各種偽裝變裝的技法。她每天晚上都看電視劇,模仿電視劇里的各種人。源稚生參加會議的時候她會穿著套裙戴著眼鏡扮演秘書,源稚生出行的時候她會穿黑衣戴白手套扮演司機,源稚生偶爾患病的時候她會扮作護士…
很久以后源稚生才明白自己當年隨口說的話被櫻變成了現實,她變成了源稚生手下的漂亮女孩。因為源稚生沒說想要哪種漂亮女孩,她就變得每種都能扮演,反正總有一款適合您。
她就是那種一根筋的笨蛋啊,從訂約的那一天開始,你就是她的一切了。因為源稚生喜歡開快車,所以她開車也是滿分。
源稚生一直對那對奇奇怪怪的假面兄弟沒什么好感,但今天他無比的感謝他們,如果沒有他們的話,今天的源稚生將會是真正意義上的孤身一人。
還記得昨晚,他擁抱著櫻,她反抱的同時說救她的人托她給源稚生帶句話。
源稚生撓撓頭說什么話。
“他說,請你帶著我一起去法國賣防曬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源稚生忍不住大笑起來,這的確是那兩個人會說的話,他們總是說一些奇怪讓人聽不懂的話,但那些話卻總是讓人通向幸福。
“如果這次事情結束了,我們還活著的話,我們就一起去!”
但話說的很美好,源稚生心里卻知道,蛇岐八家如今離不開他這個少主,就算真的活下來了,他可能也沒法離開蛇岐八家。
櫻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但昨天晚上她真的很開心,源稚生從來沒見她露出過那么純粹的笑容。
“少主。”夜叉出現在門口。
“紅井那邊傳來了好消息,今天上午宮本家主突破到了紅色的巖層,巖層里有血紅色的水滲出來,隱約能聽到里面雷鳴般的聲音,這說明他們接近了赤鬼川。”烏鴉說,“一切都符合藏骸之井的傳說。”
“什么傳說?”“傳說中藏骸之井的一半流淌著寒水,另一半流淌著火焰,火焰和寒水在里面相混合。”烏鴉說,“宮本家主認為巖漿和地下水在赤鬼川中交匯,這是雷鳴聲的由來,巖漿是從富士山附近的活火山流出來的。巖漿給神的孕育提供了足夠的養分,同時也把地下水加熱到高溫,最近富士山的不穩定也是因為神的孕育造成元素的異常流動。種種跡象都說明我們發現的確實是藏骸之井,只不過它不是豎井,而是橫在地下的。”
“還有多久能夠打穿藏骸之井?”
“大約24個小時。”
“很好,在打穿藏骸之井的時候,我會親自到場。”源稚生說,“向風魔家的忍者和龍馬家主下令,嚴密封鎖紅井周邊,不許任何人靠近那里!”
“是!”烏鴉說,“確定是要殺死神么,而不是捕獲它?”
“那種東西對我有什么用?”源稚生幽幽地說,“無論圣骸或者神,都是白王跟我們開的一個玩笑,殘酷的玩笑。它賜給我們神圣的血,但就是那種血脈制造出一代又一代的鬼;它賜予我們圣骸,指引我們進化為龍的道路,結果是白王血裔為了圣骸而死斗,可圣骸從未真正給予任何人權力或者幸福。白王站在黃泉古道的盡頭,帶著嘲諷的冷笑,看著人們向它祈求權力和幸福,卑賤得像狗。”
烏鴉默默地聽著。
“家族之所以那么排斥鬼,是因為鬼是最渴望圣骸力量的人,那些對付鬼的冷酷家規其實并非要針對鬼,而是為了遏制神的復活。從太古的神代直到今天,鬼的血都是為神而流。我們的敵人不是猛鬼眾也不是王將,而是我們自己的命運,我們的命運里寄宿著白王的鬼魂,只要那個鬼魂不被抹殺,家族乃至于日本始終都是蓋在浮沙之上的大廈。”源稚生一字一頓,“必須終結那個鬼魂!為此流再多的血也不足惜!即使這一代的人都死了,至少下一代會有稍微幸福的人生…所以老爹去了,現在輪到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