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想要驗證自己想象的世界對不對,所以才反復離家出走,她心里對外面的世界很向往卻又很恐懼,所以出走總是以失敗告終。
回想他們倆在金庫門前相遇,繪梨衣立馬轉身回屋里去收拾衣服,跟這個曾在深海見過一面的陌生男人翹家…就像一只看見籠子被打開的小貓。
太陽漸漸沉入海面以下,最后的余暉撒在海面上,半輪太陽和它的倒影組成一個完整的圓。路明非靠著手畫地圖和手舞足蹈,終于給繪梨衣講清楚了海那邊的世界是什么樣的,說世界上有中國有美國還有戰斗民族俄羅斯,有些地方千里黃沙幾十年不下一滴雨,也有地方冰天雪地北極熊在浮冰旁守著拿爪子拍魚吃,他不像凱撒那樣去過世界上絕大多數地方,可以繪聲繪色地給女孩講各地的風土人物,他講得結結巴巴而且還參考了以前在網上看的游記。大概只有繪梨衣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土妞才會聽得聚精會神。
“原來外面的世界是這個樣子的啊。”繪梨衣寫給路明非看。
“是啊,就是這個樣子的,沒有布里塔尼亞王國也沒有天人組織,失望么?”路明非問。
“不,不失望,喜歡這樣的世界,這樣的世界很溫柔。”繪梨衣又一次用了溫柔這個詞。
她扭過頭去看著落日一點一點地從大地上收走陽光,蒼紅色的樹海變成了紅黑色,很快夜幕就會降臨在梅津寺町的上方,這是最后一眼夕陽。
她的眼神呆滯又瑰麗,路明非能從她的眼睛里看落日,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個人都不說話,天色越來越昏暗,繪梨衣的眼睛也越來越暗淡。
“我很喜歡這樣的世界…”在太陽快要消失之前,繪梨衣寫給路明非看。
路明非心里微微松了口氣,看起來繪梨衣確實喜歡梅津寺町的落日景色。
“但世界不喜歡我。”繪梨衣接著寫。
她抱著巨大的輕松熊,低垂眼簾,像是一只做錯了事的貓。
路明非沒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高中時他也有過類似的想法,覺得這個世界冰冷又堅硬,這個世界不喜歡他,所以他才會坐在誰也找不到他的天臺上,一坐幾個小時。
既然這個世界不喜歡你,那你又何必恬不知恥地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晃悠呢?你就該靜靜地呆在沒人知道的地方,靜靜地生長也靜靜地枯萎,像一株野蒲公英。
“我會給大家添麻煩,我也給Sakura添了麻煩。”繪梨衣又寫。
“是我太任性了,非要從家里跑出來。”
“我早就該回去了…不過還是很高興。”
看路明非不回答,繪梨衣就自顧自地往下寫,開始她寫了還亮出來給路明非看,到最后她就只是奮筆疾書,像是寫給自己看的,無聲地自言自語。
“這里很漂亮,早知道第一天就該來這里。謝謝Sakura,謝謝你…”
“不是。”
繪梨衣愣了一下。
“不是。”路明非重復。
繪梨衣抬起頭,對上了路明非的眼睛。路明非歪著腦袋看他,神色難得的認真:“別以為出來看看就能知道世界是什么樣子的,我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還糊里糊涂的,你才跑出來幾天就了解了?”
繪梨衣顯得有些局促,過去的幾天里路明非對她一直說得上是百依百順,從來沒有一句否定的話。她覺得自己應該是說錯或者做錯了什么,但還沒有來得及想明白,低下頭去抓著裙擺。
“小時候我住在郊區,我們管郊區叫新城,就是老城房子不夠了在郊區開發的新住宅區。新城里的房子便宜,但是交通不方便,上班要走很長的路,沒什么錢的人才住在新城。大商業區都在老城里,我們叫它CBD,CBD里很高級,到處都是鏡面一樣亮的大樓,那里的人都穿高級時裝,鞋子底都是干干凈凈的,不會粘泥巴。小時候我最喜歡在天臺上眺望CBD,CBD是城里最亮的那片地方,我覺得能住在那里的都是精英,那里的所有東西都很高級很好,我這種人是沒法去那里混的。那里不喜歡我這種人。”
路明非頓了頓。
“然后呢?”繪梨衣豎起小本子。
她真是一個很好的聽眾,只要路明非開講她就會豎起耳朵擺出聽課的架勢,路明非一中斷她就問然后呢,讓路明非覺得自己講的話很重要。
“后來我去了CBD,再后來我去了好多城市的CBD,我發現我確實沒法在CBD里混,因為我不認識CBD里的人。”路明非望著夕陽輕聲說,“CBD不是那些鏡子一樣的高樓大廈組成的,是由很多很多人組成的,CBD里的人都穿著高級時裝,女孩都化很漂亮的妝,很多有錢的人。即使我站在CBD的街頭我也不屬于CBD,因為這里的人沒有誰注意我,他們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忙他們自己的事。”
這些話是路明非最近才想到的,在他發覺輝夜姬能夠輕易地把凱撒、楚子航和他屏蔽在整個信息世界之外,他才發覺這個世界上有60億人,但是真正跟他產生聯系的人不過區區幾個。即便凱撒那種超級貴公子的聯絡人名單也只需區區幾頁表格就能列完,一旦把這些聯系切斷,整個世界都將離你而去。“這個世界有多大,取決于你認識多少人,你每認識一個人,世界對你來說就會變大一些。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城市,有東京、巴黎、開羅、倫敦、伊斯坦布爾…但很多城市對你來說只是名字罷了,你沒去過那里,那里也沒有你想要拜訪的人,所以它們其實不屬于你的世界。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多的人,但你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屬于你的世界。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東西,可真正屬于你的世界其實是很小的,只是你去過的地方吃過的東西和見過的落日,還有會在乎你死活的朋友。”
他對自己此刻的口才頗有點驚訝,有點滔滔江水綿綿不絕的意思。他以前可沒意識到自己還有這方面的天賦,高中時候語文老師看他全無參加各種競賽的經驗,就說路明非你既然是文學社的干部,就代表我們班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吧。路明非精心準備了好久,寫了洋洋灑灑數千字的演講稿,反復演練,連觀眾該笑和鼓掌的每個點都標注在演講稿上。他計劃開篇先來一個花活兒:“親愛的校領導和同學們,大家好,我是高三(1)班的路明非,我這次演講的題目是《感謝有你》。林語堂先生曾說,一篇精彩的演講,應該像少女穿的迷你裙,越短越好…”
這時候按照道理就該有笑聲和掌聲了,所以路明非說到這里的時候特別頓了頓,拿開講稿對著全校小伙伴們露出討好的微笑…這時那位素以學究氣出名的副校長低沉地咳嗽了一聲,原本幾個想笑的同學立刻噤聲,意識到副校長大人并不喜歡這個不那么文明的開篇,即使它是林語堂的原話。于是整個禮堂靜悄悄的,上千雙眼睛冷冷地盯著講臺上的路明非,路明非只覺得自己一下子從準備接受掌聲的英雄變成了說淫穢笑話導致萬眾唾棄的階下囚。
最后他只能鞠躬說我還沒有準備好,我棄權退出,因此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演講就只有開篇詞。后來全班的人都笑話他說他作了世界上最性感的演講,假如演講是少女的迷你裙的話,路明非的這條迷你裙就只是一根腰帶。從那以后他一直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口才,只會說點爛話,所以他就總是說爛話。
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說的話會多么重要,所以從來也不認真地說話…他伸手摸了摸繪梨衣的頭頂,夕陽中那張認真聽講的小臉籠罩在溫暖的光暈中。
“世界喜不喜歡你,只取決于你的朋友喜不喜歡你,每個人都有幾個真正的好朋友,他們喜歡你,就是這個世界喜歡你了。”
“什么是好朋友?”繪梨衣在小本子上寫。
“就是那種很神經病的朋友,不管怎么樣都會相信你,不管怎么樣都會跟你在一起,”說到這里的時候忽然有種巨大的悲傷和強烈的酸楚充斥著他的鼻腔,路明非不知道那種情緒從何而來,只覺得自己要被那冰冷的、浩蕩的悲傷淹沒,他說:“如果世界真的不喜歡你,那世界就是我的敵人了。”
這句陰冷囂狂的話脫口而出的瞬間,他似乎聽見熟悉的冷笑從背后傳來,那悲世的惡魔用盡一切譏誚,發出嘲諷和自嘲的笑聲。
他猛地回頭,背后卻只是櫻花混雜著落葉飛旋,并沒有路鳴澤的影子。
“想要,一個好朋友。”他回過頭來,繪梨衣豎著小本子在等待他。
路明非輕輕摸摸她圓潤的額頭,心說無論你是什么樣的公主身體里流著什么樣的血,可你的社會經驗真是可憐到爆啊,雖然你不說,可誰都能看得出你想要什么,你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寫著吶。
“我是你的好朋友,將來你會有更多的好朋友。”路明非一字一頓地說,“只要我們這些好朋友喜歡你!那全世界都喜歡你!”
“可只要我們是你的好朋友,我們又怎么會不喜歡你呢?”他輕聲說。
反正是旅行的最后一天了,沒有明天也沒有從今以后,他已經決定無論怎么樣都要讓這個女孩開心。他們因為命運的安排而邂逅,路明非能給她的只有一場旅行和鼓勵她的話,所以今天他不說賤話也不笑場,每一句都說得鄭重其事,說什么都看著繪梨衣的眼睛,絕不回避。
夕陽的光在繪梨衣的眼睛里緩緩地褪去,巨大的日輪即將沉沒在海平面之下,最后的光把天空中的云燒成火焰的顏色,在越來越濃郁的夜色中,繪梨衣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像小貓那樣慢慢地爬向路明非,警惕地揣摩著他的神色。如果路明非拒絕她就會飛快地逃走,這是她第一次那么親近一個人,她不知道會不會被拒絕。
路明非很想調頭開溜,可他實在不想讓這個生命很短暫的女孩失望。所以他氣沉丹田目不轉睛,仿佛老僧圓寂,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繪梨衣。
距離只是一步之遙,可繪梨衣爬了很久很久,就在路明非就快繃不住的時候,她張開雙臂抱住他的脖子,這一刻太陽落山,鋪天蓋地的黑暗席卷整個世界。
不再是同病相憐的、恐懼中的擁抱,懷里的女孩很溫暖,微微地顫抖著。
路明非的心中像是流淌著熱流一般,他伸出手,略有些僵硬的抱住她的后背,感受著她脆弱纖細的身體。
(請打開你的音樂播放器,感受一下intro這首歌。)
路明非和繪梨衣都是不被人所理解的怪物,他們曾經認為這世上或許不會有人能帶走他們的孤獨,但當他們相遇之后,兩只小怪獸才發現,在這世上他們并不是孤獨的存在,有能夠理解他們的人,有同樣是怪物的伙伴。兩頭小怪獸現在就緊緊地擁抱著,像是在抱團取暖,曾經路明非面對這個女孩恐懼的發抖,可現在他輕撫著她身上漸漸龍化的鱗片,卻只剩下心疼與憐惜。
“媽的真有你的。”
在遠處的山坡上趴著的菜特猛地拍了一下張辰的大腿。
“cnm你就不能想想自己現在的筋力有多高?老子腿上估計都被你拍了個爪印!”
“我這不是高興嗎!”
“高興也不是這么個高興法!”
“我是真沒想到他們真的能成!”
菜特拿著望遠鏡,一臉興奮。
“路明非是個缺愛的孩子,如果有人愛他的話他就愿意為了別人赴湯蹈火,諾諾把他從死小孩堆里拉出來他就愿意為了她賣掉全部性命,繪梨衣愿意將自己的一切都給他,他沒有理由不淪陷!原作沒淪陷只是因為這死孩子太自卑,壓根都不相信人家喜歡他,等確認了繪梨衣的感情后,得,繪梨衣死了,這死小孩壓根都沒來得及喜歡她。”
張辰撇撇嘴,心中感嘆自己真是功德無量,這么說起來剩下的事情就只有手撕赫爾佐格了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