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的地方就在殯儀館的辦公室內。雞春雨和冷城等人走出室外,陰雨依然。雞春雨罕見從包里拿出一支煙,見冷城看著她,把煙盒遞過來,冷城擺了擺手。
雞春雨道:“我是從鄉鎮染上這毛病的,大學畢業后去了一個鄉鎮,先是打雜,后來做宣傳,搞不清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匯報材料要寫,那時候年輕,能做不能做的都接下來長期熬夜加班,我不能喝茶葉,喝了就整夜不能睡,咖啡是奢侈品,沒錢買,當地是山區,很多人抽自己種的煙,特別是一些婦女,都愛抽,我看著好玩,自己也弄一點,晚上加班偷偷地抽,很有提神的效果,可是,一個女同志抽煙畢竟不太好,后來上來了,白天不敢抽,晚上偶爾抽一點,但是遇到煩心事,我也抽一點!”
冷城詫異的看了看她,抽個煙沒什么大不了的,沒必要解釋這么多,心想,她只是在表達一種情緒吧?當下說:“還是我們工作有失誤,讓你費心了!”
雞春雨道:“別這么說,我們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其實在我心里,這件事上不了臺面,很快就會過去,我只擔心,冷城實驗室今后的發展走向,說實話,到現在我心里也沒有底!”
冷城心里一動:這個時候談實驗室的工作有點不合時宜,她提出來是什么意思呢?冷城裝著沉思,沒有接話。
雞春雨繼續道:“我到實驗室有一段時間了,但是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就是行政和業務是兩張皮,沒有融合的感覺,如果是這樣,今后實驗室要做大做強,估計有點困難。”
冷城不接話不行了:“這個我也感覺到了,這和實驗室的人員構成有關系,實驗室的骨干大部分來自歐美回歸,他們習慣了原來的學術牽頭的體制,和國內的管理方式還有個磨合過程!上屆書記也提出過,但是改觀不大,我今后會注意做做工作,也請書記慢慢適應吧!”
室外的等候很是漫長,很顯然,逝者的親屬對解剖死者的提議存在很大爭議。
主持協調的市政府秘書長出來和雞春雨商量,能否先吃晚飯,然后去賓館休息。把當夜為逝者守靈的第一夜度過去,讓親屬們心里緩解一下,明天再說。
雞春雨道:“他們親屬吃飯怎么辦?”市政府秘書長道:“殯儀館有素宴,方便親屬辦理后事,再說殯儀館在郊區,來回跑也不方便!”
“冷主任,我有個想法,你看行不行?”雞春雨看著冷城道。
“您請講!”
“從現在情況來看,這件事我們負主要責任,雖然達成了賠償協議,但是親屬的內心并沒有寬恕我們,我想就在殯儀館和他們一起處理后事,無論結果如何,也是我們的一份心意!晚餐就在殯儀館吃,也一并夜間守靈!”雞春雨話音剛落,市政府秘書長道:“這不行,您是高級領導,這安全上要有保障,萬一中間親屬激動起來,出了什么事,就不好辦了!”雞春雨沒有說話,轉臉看著冷城。
冷城道:“這樣吧,書記就回市區,我在這里吧,我是個男同志,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再說,多和他們相處一會,就多一點交流的機會!就是最后沒有答應我們的要求,送逝者一程,也是盡了心,內心會更加平靜些!”
一抹笑意在雞春雨的臉上現出:“那就辛苦冷主任了,我在賓館等你的消息!”冷城站在殯儀館門口,目送雞春雨書記離開。市政府秘書長卻沒有走。在市區,市長為雞春雨書記舉行招待晚宴正等著雞春雨。
冷城二人一起來到了殯儀館餐廳。死者親屬對他們的到來顯然沒有準備,熱情地招呼二人就坐。與剛才協商時的劍拔弩張的態度有天壤之別。冷城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一切只能見機行事了。
匆匆吃過飯,一行人來到靈堂。原來,逝者家屬請來的寺廟的高僧,為他們超度!
儀式肅穆而又繁雜,冷城本來想著和親屬們溝通一下的,看著悲切而又靜默的人們,冷城沒法開口。只能靜靜地坐在一旁。
高僧們法器齊鳴、經文齊誦,挽帳飄飄,檀香裊裊,悲悲切切,冷城感到莫名的悲傷,恍惚間想起自己的前段生病的遭遇,若當時救治不及,不也是早已魂游天際?不知為什么淚從中來,滂沱如雨!兩名死者女親屬們見冷城如此,不似作假,趕緊擦干自己的淚,來勸慰,市政府秘書長也低聲安慰:身體要緊!節哀順變!冷城好不容易止住了淚,但因流淚時一直壓抑著沒有出聲,現在淚止住了,反倒哽咽不止,冷城自己也搞不清原因,看著不是事,深深鞠了個躬,來到靈堂外,長舒一口氣,冷風一吹,頓時覺得好了很多。
市政府秘書長、兩位女親屬一直陪在他身邊,冷城轉頭看了她們,欲言又止。市政府秘書長道:“心里有什么就說出來吧,不要憋在心底!”
冷城深深的吸了口氣道:“我是罪人,也許沒有我組織的實驗,他們還好好的活在人間!”
市政府秘書長嘆了口氣,沒有吭聲。
倒是一位女親屬說道:“其實他們自己得了那種病,早就不想活了,你們做實驗是給他們生活的希望,人又不是神仙,哪有實驗百分之百成功的?要是百分之百的成功,那就不要實驗了!”
冷城聽了這話,心中一亮,如飲甘霖!這是他到這里以來聽到的最入情入理的話!
市政府秘書長深以為然的點點頭。
那位女親屬繼續道:“你們來吃我們的素宴,給他們守靈,其實我們心里已經原諒你們了,只是我們大家都太悲傷,心里邁不過那個坎,等這事過了,就好了,先前大家說的過激的話,做的過激的事,你們別往心里去!”
暗夜下,冷城忍不住轉頭多看了兩眼,市政府秘書長道:“這位是去世的那位男士的姐姐,是一個單位的負責人!”
冷城點點頭,心里贊許不已:這位女子還是很通情達理的!當下道:“里面的儀式還在舉行,我們出來對逝者不敬,我們進去吧!”當下轉身,又回了靈堂!
第一夜的超度儀式弄完,已經是午夜一點,大家去食堂吃了宵夜,部分親屬好友都回去說休息了,市政府秘書長請冷城回市區,冷城道:“既然守靈,就守一夜吧!您就回去,不用陪在這里!”一些親屬也應和著,最后,市政府秘書長離開了殯儀館。
冷城和逝者的幾位至親回到了靈堂。一行人逐個上香,然后在靈柩兩邊坐了下來。幾位親屬因為悲傷加上勞累,身體有些支撐不住,就靠在椅子上休息。冷城是有熬夜習慣的,剛剛又吃了宵夜,倒是很精神,坐在椅子上,雙手托腮,似在沉思。
死者的姐姐一直陪著冷城,冷冷的坐了幾分鐘,低聲對冷城說:“這樣閑坐著也不是事,我們說點什么吧,我們聽說,你是個外國人?”
冷城整了整衣服,正了正身子,慢慢就開始講述自己來江城的故事。基本上是那位女士問,冷城答。
也許是長夜寂寞,不知什么時候,親屬們都和冷城坐成了一排。
就在這樣的氛圍下,冷城基本把自己回國的歷程梳理了一遍,不過,冷城更多的是講病房里的故事,親屬們沒有感到冷城的炫耀,只有悲天憐人的慈善情懷!
說著話,時間過得快,天快亮的時候,冷城發現,那些親屬們看自己的眼光和善了許多。
“你這樣總想著病人,惹了麻煩就自己背著,到底圖什么?就像這次?”一位大媽問。
“做醫學實驗,是一種愛好,不圖什么,每次做實驗,總是希望為更多的人解除痛苦!功利心太強,往往會急于求成,于事情無益,而且有些研究是窮幾代人的努力,要說圖什么,真沒什么可圖的!”冷城說完這些,打住話頭,他在想,是啊:“自己到底圖什么呢?”他全然沒有注意到,死者的姐姐看著自己的目光變得無比熱切起來!
天已大亮,已經有親屬早早趕來,替換守了一夜的親戚。死者的姐姐等人陪著冷城在食堂吃早點。就在桌上,死者姐姐低聲對冷城說:“剛才我媽和我爸說了,你是在做善事,等把這些儀式走完,你們該怎樣就怎樣吧!他們心里明白,可是心里也有些堵,不好直接給你說!”冷城這才明白,感情晚上陪在那里的幾位老人有一對親家,也是死者的父母親和岳父母。
雖然冷城希望這個結果,但突然到來還是有些意外,更感受到死者家屬的大仁大義,當下說:“等把這事辦完再說吧,我也好多陪陪他們,盡盡心!”
那位女士眼睛有種異樣的神采,過去和幾位親屬說了說,回來對冷城道:“他們說你不用陪,事辦完了就送他們過去你們實驗室!”
冷城堅定地搖搖頭。再沒說話。
正在這時,市政府秘書長和雞春雨來了,二人擔心冷城是外國人,不了解當地風俗,一個人應付不了,一早上就巴巴的趕來了。
一看現場,一片和諧,相視一下,略略松了口氣,冷城請二人到院子里,說了對方的想法,然后道:“這件事算基本解決了,書記您先回去,我到時候帶著他們的遺體回實驗室就行了!另外,通知財務部門今天就把補償款弄過來!”
雞春雨道:“后勤上留下一個人陪你吧,我先回去,實驗室那么一大攤事!自己保重!”
市政府秘書長留下來善后,他說:“像這種事,能這樣順利解決,確實有些意外,雖然是我們所想的,這一家人還是深明大義的!”死者的姐姐在一旁,聽到這話,不好意思的說:“昨天大家都激動了,弄得你們差點下不了臺!”
“能理解,能理解!”市政府秘書長兩聲道,然后說:“我和冷主任有點意見要交流,您看是不是回避一下?”死者的姐姐馬上告辭道:“那我先進去靈堂了,有事您叫我!”
冷城看著秘書長,秘書長把他請到殯儀館的一個休息室,后面一直陪著的民政部門和殯儀館的負責人自覺地回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