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貴人何度說:“臣奉勸一句,那皇后久居無寵,是個容易發火的。貴主要想見她,最好離她遠些,難免惹火上身。”
柔儀點點頭,“這么說,我還要依她和九弟了?”
何度笑道:“是,公主要想過得順遂些,須得如此。”
柔儀感到久違的自在,她道了句:“下去吧。”
“貴主,臣還有件事要說。”
柔儀笑道:“說吧。”
“圣上對貴主與駙馬不和,似乎頗有微詞。”他道。
韋鴻寵愛侍妾,又私自畜了許多家姬。以至于柔儀看自己都覺得像是那個多余的人,而非他的妻。
柔儀輕輕地說:“這又改變不了。”她剛感覺要擺脫這,卻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法離開。
“公主的心事臣自然知道,可現在時候不對。”
柔儀卻說:“我自然知道,你去回稟圣上。”
“臣要怎么回答?”何度以為她又要向父母訴苦,于是低聲勸道:“貴主可別說了,要是讓那嚼舌根的老媽子聽見,您肯定又會被訓。”
柔儀一提起自己的狀況,就會被指責不孝,所以她必須繞開老人,才能行事。
她笑道:“不,該說,我會與駙馬修好,請父親安心。”柔儀本以為她說這話的時候會是哽咽地,可她卻心平氣和。
何度笑道:“是。”
不出半刻,趙媽就進來,她那種近乎質疑的眼光,始終令她難以受用。
“貴主,你剛和他說什么?”
趙媽老覺得她這個媳婦事多,又不懂孝順公婆,就常在她與中貴人說話的時候偷聽。
柔儀笑道:“沒什么,他從前是侍奉皇后的。”
趙媽說:“他是侍奉馮后的人,現在即便在內侍省也毫無地位可言。”
馮皇后崩后,何度幾經周折,才重回內侍監的位子上。他是柔儀最信任的內官。
“媽媽錯怪他了,他是中貴人,就算不給他些好處,也得讓著他。”
趙媽哼了聲,就離開了。
她的感嘆油然而生,“我不再是公主了,而是個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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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省【蘭臺】
秘書郎本為南朝士族以為出身之官,可在如今的世道里卻不是了。秘書郎僅僅是一從六品的小官。
裴劭每次來這都不禁嘆道:“不愧是蘭臺,想看什么書,都能看到。”
“秘書郎,你真是昏了頭。”
“你是?”
原來旁邊沒人,是他一時發呆聽差了。“你真是昏了頭……”
裴劭想起來了,對他說這些的只有自家老爺子。
父親是王太尉倒臺后的掌權者,又是皇帝親手扶植起來的右相。
裴劭還記得那天,他接到自己的父親被流放嶺南的消息。
“父親,”他其實不敢說話,“陛下為什么要?”
“不必多說。”父親眉目深鎖。裴劭知道他只是在故作鎮靜,以掩飾自己內心的孤獨。
他都清楚,自己能享受這么多年的榮華富貴,全靠父親在朝中的地位。當然這里面也不缺勾當。
“可是……”
父親斷然道:“沒有可是。這一切都是為父的錯,但你沒有。”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以此安慰他。
“可是,若我去求太子,或許皇帝會看在他的份上,寬恕我們。”他想去跪著求太子,可是這怎么能改變皇帝的心思。
“傻子,這無疑會連累到更多的人。”父親壓低聲音,“無論如何,你都要對我的事絕口不提。你不但要認,還要撇清關系。”
裴劭從不參與政事,更因為常年在宮中,所以有些事也是別人告訴他才知道的。“我做不到。”
“為了家人,你做得到。”
朝野關系錯綜復雜。一時龍鳳跌作雛雞的大有人在,屆時就不只是割舍了。裴劭眉頭緊蹙,“嶺南那種地方,那種地方。父親怎么能受得住。”
“無妨,這不是第一回了,前幾次都受了,你還怕這嗎?”
父親官至中書令,但這條路艱難無比。他經過大起大落,一生中因趨炎附勢為人所詬病,亦因此而平步青云。
“可是若是當初,”裴劭說。
父親卻沒有愧疚,“沒有早知道,這都是爹自己選的。也許從開始就錯了,但不要緊。”
“裴公,再待一刻,就得走了。”卒子說。
裴劭的悲傷涌出,“父親,”
“兒子,幸虧我沒連累你們,皇帝命伯父養你,你要聽他的話。父親一輩子糊涂,你不能像我似的。”
裴劭淚流,“兒子一定謹記父親的教誨。”
小卒為他戴上刑具,“人犯以逮捕。”
“爹——”裴劭跪在父親腳邊。
父親卻只是冷冷一笑,“裴劭,快起來,何苦為我一個罪人下跪。”
裴劭叩首,“爹,兒子不孝。”
“你真是昏了頭,照顧好你娘。”他臨了的時候只說了這句。
裴劭望著父親的背影,他追不上自己的父親,也追不上郁郁而終的母親,甚至連婉凝他都差點錯過。
他不小心將墨汁滴在紙上。不想那墨易洇,頃刻間就透過了紙。“還好不是那些珍貴的帛書,否則就是罪過了。”
被墨污漬了的是他手抄的太平經,僅是自己一時心血來潮。
他不喜歡清談玄學,亦不論佛道,能看幾頁《太平經》也全是因婉凝崇拜司馬承禎,所以會看上一眼。
“天地乃人之本,天地有虧,則不能安吾年。欲安者,先安天地,然后可長安。”裴劭念著念著,覺得還頗有意思。
“裴郎,何以提此?”婉凝捉弄他的時候就常以這種口氣說。
裴劭輕笑道:“隨口念念罷了,你怎么還較真。”
“不對,不對,你初來讀雪詩的時候,直言長安大雪天,鳥雀難相覓是亙古難尋的好句。可現在又言此句好,是為什么?”
婉凝天資聰慧,又博覽群書,比那些教書先生還厲害一層。
裴劭忙投降,“你就別笑話我了。”
“不,這可不行,你輕易認輸了,我就沒得趣討了。”她笑道。
裴劭冷汗一出,“可別了,哪次我不被你數落。就是我陪太子念書,你也少不了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