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爾站在了軍部幾步之外。
自從昨天南白和他說了那一番話后,整個下午的補習(xí)時間他都神思不屬,有幾次還講錯了題目。南白看出來了,卻沒有提醒他,還貼心地提前結(jié)束了昨天的補習(xí)。
臨走前,南白抱著厚厚的一疊書,對他笑了笑。
“一定要好好想一想,去嘗試邁出去這一步啊,歐爾。”
他這樣說。
歐爾確實認認真真想了。
他想了一夜,最后在夜半濃深的黑暗中突然自床上翻身坐起,在室友的鼾聲里給安德烈發(fā)了一份能進出軍部的臨時通行證的申請。
第二天早上的時候他得到了上將的批準(zhǔn)消息,連同電子版的臨時通行證一起傳到了他的終端上。
安德烈沒有追根究底地問他要這份通行證做什么,只是讓他離開軍部前去找他一趟。
靜默著站了半晌,守門的衛(wèi)兵視線都掃過來了好幾次。如果他不是他身上穿著海茵的校服,等同于士兵預(yù)備役,估計就要派人來把他拷上了。
腦子再度響起南白的話,歐爾重重吐出一口氣,大步來到了軍部門口。
“您好。”
他對守門的衛(wèi)兵打招呼,從終端里找出自己的通行證。淺藍色的光屏彈了出來,長方形的通行證上記載了歐爾的姓名、頭像,在讀學(xué)校和家庭背景,左下角打上了安德烈的公章。
守門的兩個衛(wèi)兵之一手指觸上光屏,將其上的通行證左右轉(zhuǎn)過一個角度看了看,隨后就核準(zhǔn)通過,往后一退讓出路來。
“小伙子,是來參觀軍部的吧?”
另一個衛(wèi)兵拍了拍他的背,“別緊張,不能進的地方會有人攔你,好好看看。”
海茵,或者是其他軍校的在校生都有來參觀軍部的。能進的大多是有家庭背景,可以弄到通行證的學(xué)生,顯然在穿著校服軍部門口躊躇不前的歐爾也被歸進了此列。
歐爾嘴角略微往上勾了勾,點了下頭,一離開衛(wèi)兵的視線就收了表情。
他向一個路過的軍官問了路,穿過長長的金屬長廊拐到了青訓(xùn)生呆的地方,路過集體的大訓(xùn)練室走到最里面相對來說較小的一間,抬手敲了敲門后就推門而入。
訓(xùn)練室內(nèi),夏禰穿著制服,蕭蘭身上套著緊身的黑色背心半躬著上身和他相對,看起來正在進行一場1V1的對練。
聽到推門的聲音,夏禰的眉頭下意識擰起,眼皮上抬,銳利的目光直直射向門口。看見歐爾的身影后他略微一怔,在這一秒的空隙里蕭蘭驟然前沖,伸腳絆住夏禰肩膀頂住他的腹部就要來一個過摔肩。
夏禰迅速回神,干脆利落地抬手在蕭蘭的后頸處一捏,蕭蘭的身體頓時一軟,被夏禰用胳膊圈著脖頸用力卡在了腰側(cè)。
“我說了,在沒有絕對把握的情況下,不要拿你的后頸對著敵人。”
基于Omega的生理,這在近身搏斗中幾乎是致命的。不過搏擊訓(xùn)練的目的本來也不是把蕭蘭培養(yǎng)成這方面的高手,只是為了讓他有最基礎(chǔ)的自保能力。
“不過……”夏禰松開了胳膊,“這回時機抓的倒還不錯。”
蕭蘭被松開后沒有轉(zhuǎn)身,原地站著用雙手撐住膝蓋就俯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汗水從他下巴上一滴滴落在訓(xùn)練室的地板上,夏禰走到門口詢問眼神怔忡的歐爾。
“……你來找誰?”
歐爾眨了下眼睛,低聲回復(fù)。幾秒后,夏禰側(cè)身揚聲喊了蕭蘭的名字。
“蕭蘭,有人找!”
蕭蘭直起身,手背隨意抹了把額上的汗,他這才轉(zhuǎn)身,看見歐爾也是一愣。
夏禰讓歐爾進訓(xùn)練室,自己站到了走廊里。訓(xùn)練室的門被帶上,歐爾和蕭蘭相互對視,過了一會兒,他抬步走到了蕭蘭面前。
時隔將近兩個月,兩個人第一次再見,歐爾沒有多大變化,蕭蘭卻完全不一樣了。
他身上滾燙的熱氣夾雜著汗水的氣息撲到歐爾身上,歐爾的眼神沉甸甸的,垂頭無聲地望著他。
“歐爾……”蕭蘭一開始有些不自然地撓了撓頭,但很快就放開了。他抬手拍了拍歐爾的胳膊,像以前一樣笑瞇瞇的,“你怎么突然來了?”
“難不成是想我了,來看我的?”
歐爾沒有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氣氛逐漸冷凝下來,蕭蘭察覺到不對,臉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
“怎么了?”
“蕭蘭,你現(xiàn)在這樣……我看到了很高興。”
終于,歐爾開口。他似乎有了探尋的底氣,盯著蕭蘭低聲問道。
“但是,在海茵,你為什么要做那樣的事?”
蕭蘭渾身劇震!
他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歐爾——他腦袋一度一片空白,下意識認為歐爾都知道了。
知道他是被安格利亞雇傭才進入海茵,他騙了他,說出口的理想都是假的。
安德烈冷峻的臉驀然浮現(xiàn)在蕭蘭腦海,他幾乎瞬間就認定了是安德烈告訴歐爾的。
大概那位上將想了想之后還是覺得,憑他這個樣子不配和歐爾當(dāng)朋友吧。
“對不起啊,歐爾。”
蕭蘭深吸了一口氣,正視歐爾的眼睛。
在曾經(jīng)一天天的訓(xùn)練里,在他和執(zhí)行隊一起面臨的生死存亡之際,他確實怨天尤人過,把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暗憤宣泄在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頭上。
但等他真正面臨過了人生的最低谷——死亡——在度過這一關(guān)之后,他的視線已經(jīng)不在拘于過去的他的視野里了。
“我確實騙了你,我一開始并不是為了追求理想才進入海茵的……我當(dāng)時,確實需要錢,安格利亞開出的價錢我拒絕不了。”
“違反規(guī)定進入海茵是我的錯,如果傷害了你,我也很抱歉。”
他誠心誠意地道歉了,歐爾卻像是聽不懂似的,略帶迷茫地看著他。
“你在……說什么?”
蕭蘭的話一字一句在他腦子里回轉(zhuǎn),每個字都不復(fù)雜,他卻一時明白不了對方的意思。
但在他徹底反應(yīng)過來之前,先于理智,心上已經(jīng)涌起巨大的不祥。
“你是什么意思?”歐爾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他在追問,身體卻是抵觸這個答案的,“你受雇進入海茵……安格利亞?”
“他是你的雇主?”
蕭蘭此刻也覺出了不對,他皺起眉毛仔細端詳了歐爾的神情片刻,腦中忽然靈光一閃,遲疑地問道。
“你……不知道?”
“……那你,是為了什么來的?”
歐爾沒有回答他的話。
他的嘴唇死死抿著,下顎的曲線顯出頑抗的冷硬。眼睛發(fā)紅,身體僵立,眼神雜糅了太多太多的情緒,變得過于沉重,讓他自己負擔(dān)不了,連著被這樣的眼神壓在身上的蕭蘭都難以呼吸。
這件事也完全超出了蕭蘭的預(yù)料。
如果可以,歐爾能不知道是最好的……但他已經(jīng)親口把話說出來了,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現(xiàn)下再怎么補救也顯得虛偽,就算他真的想出理由去圓剛剛的話,歐爾只用和安德烈一問,一切就都清楚了。
“對不起,歐爾,我……”
蕭蘭咬了咬牙,伸手去握歐爾的胳膊,被猛地揮開。
力道太大,他的手上和歐爾的手腕同時浮上一道紅,歐爾呼吸粗重,連續(xù)后退了幾步,抬手用手指點了點蕭蘭。
“你……不要碰我。”
他痛苦地用力閉了閉眼睛,“你現(xiàn)在不要碰我。”
聞言,蕭蘭止住了試圖上前的腳步。他站在原地,嘴唇嚅喏著,顯出一種無措。
無論何時,歐爾都不習(xí)慣這種仿佛恃強凌弱的情形。
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扭頭,再不看蕭蘭一眼,大步離開了訓(xùn)練室。
大門被粗暴地推開,守在門外的夏禰隱約問了一句什么,沒有聽到歐爾的聲音,只有逐漸遠去的腳步聲,蕭蘭雙腿一軟,重重坐在了地上。
不是安德烈告訴歐爾的……歐爾不知道……因為歐爾求情他才能留在軍部,現(xiàn)在歐爾知道了,他還能不能再留下來……?
恐慌慢慢籠上蕭蘭的心臟,他的眼睛里泄出一點絕望的神色。
他終于適應(yīng)了這一切,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方向,現(xiàn)在這一切又要被徹底改變,完全剝奪了嗎?
……
歐爾一走,這件事就再沒了后續(xù)。
蕭蘭陷入深深的惶惑之中,但連續(xù)一個星期,他既沒有等到歐爾的消息,也沒有被安德烈叫過去。
他頭上懸著一把刀,那是他預(yù)想中的安德烈將會對他作出的處分,等刀落下,他原本顛簸的人生將被再次改寫,未來重新沒入未知的黑暗。
“瀕死”的恐懼攝住了他,除訓(xùn)練之外的所有時間他都不能安心。夏禰看起來沒有反常,他卻不斷猜測自己的教官是否會在某一刻突然向他傳達上將的指意,他重回剛?cè)胲姴繒r坐立難安的狀態(tài),終于在一次閉眼卻難入睡后猛地推門而出。
在歐爾離開后第二周的一個晚上,思緒紛亂的蕭蘭敲響了上將辦公室的門。
作為一名Omega,他的訓(xùn)練時間相較起來不會太晚。結(jié)束訓(xùn)練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會兒,現(xiàn)在也不過才十一點。
遠遠沒到上將的休息時間。
“進來!”
安德烈的聲音從門后傳出,蕭蘭手扶著門,心臟劇烈地跳動。他的手掌微微發(fā)抖,一時竟然畏怯,在半躬著身體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后,才用力推開了眼前的大門。
偌大的辦公室里只有上將一個人,他沒坐在桌后,而是正靠在桌子邊沿,一只手拿著文件,另一手端著一杯茶。
蕭蘭一進門,安德烈的視線便落了過來。
門在身后關(guān)上,蕭蘭條件反射一顫,頓了頓才頂著安德烈的目光走到他近前,挺直脊背行了個軍禮。
“上將!”
安德烈頷首,放下手里的文件,用眼神示意他說明來意。
“我……”
蕭蘭肩膀繃得緊緊的,他張了張口,兩側(cè)垂下的手掌握起又合攏,最終說了出來。
“報告,兩個星期之前歐爾有來找過我。”
心臟一下一下擂著胸腔,在“我告訴了他真相”和“歐爾知道了真相”之間,蕭蘭到底還是選擇了——
“歐爾在那一次知道了真相,我想知道……上將是怎么看待這件事的。”
他咬牙抬頭,對上了安德烈的視線,“您是知情的吧?”
在軍部,沒有安德烈不知道的事。
那天歐爾受到的沖擊太大,完全忘記了安德烈的吩咐,直接離開了軍部。他前腳剛走,后腳夏禰已經(jīng)把他和蕭蘭的對話以文字的形式一字不落的傳到了上將的終端上。
安德烈挑了挑眉頭,開口道。
“我確實知道。”
他的指尖敲了敲杯壁,不緊不慢地說;“你來詢問我的看法……你認為我會怎么做?”
蕭蘭嘴唇顫抖,說不出話。
有那么一陣的安靜,安德烈看著渾身僵硬的像是連動彈都不能的蕭蘭,終于下了赦令。
“我什么也不會做。”
“但是歐爾……”
蕭蘭一驚,下意識開口,聲音卻又在安德烈的目光里逐漸輕下來。
“歐爾沒和我提過。”安德烈明白他要說什么,“根據(jù)他的想法,如果他和我提了,對你的處理也許會有變動。”
蕭蘭指尖一顫,但下一刻,安德烈已經(jīng)道。
“不過我并不認為他會改口。”
蕭蘭驀然瞪大了眼睛。
“……為什么?”他失聲,“歐爾那個性格應(yīng)該……”
安德烈打斷了他的話。
“年輕人,眼睛里容不得一點沙子。”
上將道,“歐爾那個性格,他會憎恨別人的欺騙,你們大概從此不會有友情了。”
“但有一種東西,在他的堅持里是凌駕于個人情感之上的——他不會去攔別人往上進取的路。”
“……什么意思?”蕭蘭問。
“我的意思是——”
上將看著下意識以軍姿站著,脊背挺拔的蕭蘭。
“你現(xiàn)在像點樣子了。”
蕭蘭怔住!
……蕭蘭,你現(xiàn)在這樣……我看到了很高興……
……你現(xiàn)在像點樣子了。
歐爾在訓(xùn)練室里說的第一句話在他腦海里滑過,蕭蘭腦中浮現(xiàn)歐爾的臉,以前在海茵和對方相處的一幕幕在大腦里掠過,蕭蘭終于首次認識到。
是了,歐爾就是這樣的人。
這也是他第一次,在安德烈上將那里,得到了姑且算是正面的評價。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掌控了蕭蘭的心臟,熱血自他背后往上一路上涌,觸碰到大腦,讓他連神經(jīng)都一起震顫。
“……我可以嗎?”
他脫口而出,在這一刻遺忘了畏懼,直直望著安德烈的臉。
“身為一個Omega,難道真的可以有另一種生活嗎?”
安德烈沒有正面回答蕭蘭的話,他只是側(cè)過頭,目光順著窗簾未掩的窗戶眺望外面無盡的黑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上將的神情舒緩了,他的唇角微微揚起,眉眼之間竟然是溫柔的。
上將的聲音同夜色一樣厚重,蕭蘭怔怔地看著他,聽到他說。
“——Omega是自由的。”